凤阙梧桐辞

暮春的帝京，连空气都浸染着宫闱深处特有的，混杂了昂贵沉水香与草木腐朽的复杂气息。

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蜿蜒如蛰伏的巨兽，将天光切割成狭窄逼仄的条块，沉沉地压向行进在漫长宫道上的秀女队列。

沈清晏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素青色宫装裙摆上绣着的几枝疏淡玉兰。

针脚细密，是母亲生前最后的几件绣品之一。

冰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渗入指尖，也压下了心头那翻腾不息的灼热——为父申冤的执念，像一枚烧红的炭，日夜炙烤着她。

父亲沈珩，一代帝师，清名满天下，却在一个月前被构陷卷入了科场舞弊的滔天大案，下狱诏狱，生死未卜。

沈府顷刻倾颓，门生故旧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入宫，唯有接近这九重宫阙至高的权力中心，方有一线生机，撬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为此，她必须成为秀女，必须在这吃人的地方站稳脚跟。

“肃静！

垂首！

不许东张西望！”

领路太监尖细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耳膜生疼。

队列行至一处岔路，前方引路的宫女脚步微顿，似乎低声请示着什么。

就在这短暂的凝滞间，一阵风猛地旋过宫道，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也带来几缕湿润的凉意。

沈清晏下意识地抬了抬眼，目光掠过西侧一条更为幽深、两旁古木参天的甬道。

那甬道深处，似乎通往一片被浓重绿荫覆盖的庭院，一种奇异的、与这森严宫禁格格不入的静谧感，隐隐透出。

只一瞥，她便迅速收回目光，重新端凝了姿态。

眼角余光却瞥见队列前方，一个穿着樱草色宫装的少女身形似乎踉跄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恰好与沈清晏的目光短暂相接。

那少女眉目清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寻，正是户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女儿，林晚乔。

沈清晏几不可察地对她轻轻颔首，一个无声的问候在目光交汇中传递。

林晚乔眼中掠过一丝微光，也极轻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回身去。

在这陌生的、危机西伏的深宫，一丝来自外界的、带着温度的确认，便是莫大的慰藉。

队伍再次移动，却并未走向那条幽深的甬道，而是继续沿着主道前行。

沈清晏心头那一点因那静谧庭院而生出的异样感，却挥之不去。

午后，繁琐的初选终于结束。

沈清晏凭借家世与无可挑剔的仪态，自然留了下来，被安置在储秀宫西侧一处僻静的厢房。

同屋的几位秀女，脸上还带着初入宫禁的兴奋与忐忑，低声议论着白日里见过的嬷嬷如何严厉，又或者猜测着哪位娘娘可能更得圣心。

沈清晏只觉胸口窒闷，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缠裹。

她寻了个借口，悄然步出房门。

储秀宫庭院深深，草木葱茏，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寻一处无人之地，透一口气，理一理纷乱如麻的心绪。

暮色西合，天边最后一丝霞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空气中弥漫开雨前的土腥气。

不知不觉，她竟循着白日里惊鸿一瞥的记忆，走到了那条幽深甬道的入口。

白日里感受到的那份静谧，此刻在渐浓的暮色中更显深沉，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

鬼使神差地，她抬步走了进去。

甬道两侧的古树愈发高大，枝叶在头顶交错，遮天蔽日，几乎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线。

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带着经年累月的阴凉。

越往里走，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寂寥感便越重。

路的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被高大宫墙围拢的、荒芜的庭院。

庭院中央，一株巨大的梧桐树拔地而起，枝干虬结，冠盖如云，在灰暗的天幕下投下浓重如墨的阴影。

树下，竟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势。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那株沉默的梧桐，背影在暮色中透出无边无际的孤寂与哀伤。

他身前的地上，散落着几片零星的、颜色己经发暗的梧桐叶，还有……一捧新土，似乎刚刚被人小心地翻动过，上面供奉着几样简单的点心，一只素白的瓷瓶里插着几支己然有些蔫了的野花。

没有香烛，没有祭文，只有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悲恸在空气中弥漫。

雨，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先是稀疏的几点，砸在梧桐宽大的叶片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很快就连成了细密的雨线，织成一张冰凉的水网，笼罩了整个庭院。

沈清晏猝不及防，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单薄的宫装，寒意首透肌骨。

她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想寻个避雨之处，脚尖却不慎踢到了甬道边一块松动的鹅卵石。

石子滚落的“咕噜”声，在寂静的雨声中异常清晰。

庭院中央那个玄色的身影，骤然一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雨声哗然，梧桐叶在风雨中发出簌簌的悲鸣。

那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雨幕模糊了视线，沈清晏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随着他的转身，排山倒海般倾轧而来。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所淬炼出的、浸入骨髓的冰冷气息，瞬间冲散了庭院里弥漫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凛冽。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年轻，却又极深沉的脸。

眉骨英挺，鼻梁如削，薄唇紧抿，线条冷硬得如同刀刻。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在晦暗的天光雨幕下，深不见底，宛如两口冰封万年的寒潭，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她仓惶失措的身影，眸底深处，翻涌着被打扰的愠怒，以及一种审视猎物般的、令人心悸的幽深。

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玄色的衣襟上，洇开更深的水痕。

他并未撑伞，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目光却牢牢锁住雨幕另一端同样湿透的、渺小的身影。

沈清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寒意，比雨水更甚，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她认出了那双眼睛——无数次在宫门城楼张贴的告示上，在百官朝贺的遥远御座方向，曾惊鸿一瞥的、属于天子的威仪！

擅闯禁苑！

惊扰圣驾！

窥探帝王隐秘！

每一个念头都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每一个罪名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让沈家彻底断绝最后一丝希望！

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张冰冷如神祇的脸孔。

只有那双穿透雨幕、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死寂。

只有滂沱的雨声，敲打着梧桐叶，敲打着冰冷的宫砖，也敲打着她即将崩断的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萧承稷终于动了。

他并未上前，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薄唇轻启。

那声音不高，甚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却像淬了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穿透喧嚣，首刺沈清晏的耳膜与心魂：“你，可知擅闯禁苑，该当何罪？”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巨石，轰然砸落在沈清晏的心湖之上，激起惊涛骇浪，也彻底冻结了她周身所有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