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坛之上,永是黄昏。万丈云海被残阳泼洒成一片熔金,厚重、粘稠,缓慢地流淌着,
凝固着,将高踞云端的神座连同其上的人影,一并浸染成毫无生气的暗金色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亘古不变的檀香,浓郁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下来,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油脂。没有风,一丝也无。只有时间,
在这里被拉长成一种无声的酷刑,千年万年,磨损着一切鲜活的痕迹。苏扶楹端坐于神座。
她的面容隐在神座投下的阴影与神光交织的迷离光晕里,模糊了具体的五官,
只剩下一个近乎完美的、由信仰与规则共同雕琢的冰冷轮廓。一袭繁复到极致的神袍,
以世间最纯净的云霞与星光织就,流淌着非人间的华彩,
却沉重得如同亿万生灵的期望与恐惧共同熔铸的枷锁。袍袖逶迤,铺满了冰冷的玉阶。
她的视线,穿透了无垠的云海,漠然地俯视着下方那个名为“人间”的巨大棋盘。
那是她千年不变的功课。她“看见”:东域仙洲,一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如沟壑的老妪,
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截褪色的红布条,对着粗陋的神龛里模糊的木雕神像,
深深叩拜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求您……求您保佑我儿……活着从万毒秘境出来……老婆子愿以残命相抵……”西境妖域,
幽深潮湿的洞窟深处,一只刚褪去绒毛、翅膀还显得稚嫩的小雀妖,
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巨大的、刻着扭曲符咒的岩石下。它小小的身躯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
强……变得比隔壁山头的黑蛇妖还厉害……这样……这样它就不敢来吃我了……”南赡凡尘,
千里赤地龟裂。一个面黄肌瘦的农夫,背着他同样瘦骨嶙峋、饿得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孩子,
站在干涸得只剩下巨大裂缝的河床上,仰望着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天空。他嘴唇干裂出血,
声音嘶哑,
最后的哀鸣:“神女……求您……降下甘霖吧……救救……救救这一方生灵……”北荒魔渊,
熔岩翻滚的深渊边缘。一个浑身覆盖着黑红鳞甲、犄角狰狞的魔将,
单膝跪在灼热发烫的岩石上,布满血丝的魔瞳死死盯着翻涌的岩浆深处,
那里似乎有某种令他极度不安的躁动。他握紧的拳头骨节暴突,
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不见仙!你听着!若我族因这地脉异动而亡,
纵你高居九天,我族怨念也必化作滔天魔火,焚尽你的神坛香火!”无数声音,无数祈愿,
无数绝望、贪婪、恐惧、哀求、威胁……如同亿万只嗡嗡作响的毒蜂,
从三界六道的每一个角落升起,穿透空间的阻隔,无视时间的流逝,
疯狂地、持续不断地涌入这片凝固的黄昏,
钻进这方被神力隔绝却又无时无刻不连接着众生的云端神坛。它们汇聚成实质。
无数缕细密的、流淌着金光的丝线,从无垠的云海下方,
从凡人匍匐的庙宇、妖族栖息的洞穴、魔物咆哮的深渊、仙人清修的洞府……丝丝缕缕,
绵绵不绝地升腾而起,跨越虚空,精准地缠绕上神座上的身影。先是脚踝,
冰冷的金线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来,带着亿万生灵最炽烈也最沉重的“念”。
然后是膝盖、腰肢、手臂、脖颈……越来越多的金色丝线缠绕上来,越缠越紧。
它们闪烁着神圣的光辉,散发着磅礴的力量气息——那是纯净的信仰之力,
是支撑神祇不朽神格的根基。然而,它们缠绕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贪婪和禁锢。
它们勒进繁复神袍的褶皱,紧紧贴着她冰冷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某种无形的东西,同时,
也将一种无法抗拒的“存在感”烙印进她的每一寸神躯。金光越来越盛,
在她身上编织成一张华丽而恐怖的巨网。力量在涌入。神格的根基在信仰的浇灌下,
千年如一日地稳固、强大。这力量足以移山填海,足以令仙魔俯首。可随之而来的,
是比万载玄冰更刺骨的束缚感。那些金光璀璨的丝线,在提供力量的同时,
也化作了世间最坚不可摧的锁链!它们将她死死地、永恒地锚定在这冰冷的云端神座之上!
动弹不得!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她能“看”到老妪叩首时额头渗出的血珠混着泥土,
能“听”到小雀妖细弱无助的啜泣,
能“感”受到农夫喉咙里干涸的灼痛与怀中孩子微弱的心跳,
甚至能“嗅”到魔渊熔岩翻涌带来的硫磺恶臭……亿万生灵的悲喜、苦痛、挣扎、欲望,
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冲击着她神识的堤岸。她无法回应。不能伸手扶起那跌倒的老妪,
不能给那小雀妖一丝庇护的暖意,不能为干裂的土地降下一滴雨露,
也不能平息魔渊深处那令魔族都恐惧的躁动……她只是一尊神像,
一尊被亿万祈愿供奉着、也被亿万祈愿牢牢钉死在神坛上的冰冷偶像!千年了。整整千年了!
麻木的冰壳之下,一股积压了千年、早已被遗忘的灼热岩浆,在无人知晓的深渊里,
骤然翻腾起一个微小的气泡。它微弱,却带着足以焚毁万物的暴烈。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黄昏里,一个与周遭神圣肃穆格格不入的、轻佻又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
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层层云霭和厚重的檀香帷幕,清晰地响在神坛边缘:“哎,听说了没?
银翘山那位神女自愿陨落,落入凡尘了。
”说话的是个穿着银红法衣、容貌俏丽却带着几分狐狸般狡黠灵动的少女狐狸,
她正用手肘捅了捅旁边一个满脸写着“不可能”的同伴。“不会吧!
”那同伴猛地瞪圆了眼睛,下巴差点掉下来,“那位神女?她修的可是顶顶厉害的无情道!
断情绝欲,心比寒冰!她怎么会…怎么会放弃神位?自愿陨落?!
你莫不是听岔了哪个山野精怪的胡话?”“千真万确!”狐狸少女翻了个白眼,
语气却斩钉截铁,“我族长老亲眼所见!就在前几日,那位神女交代好了所有后事,
然后…‘咔嚓’!”她做了个捏碎东西的手势,表情带着一种混合了震撼和隐秘兴奋的夸张,
“自毁神格!那神光崩碎的样子,据说晃得半个天界都睁不开眼!然后她就化作一道流光,
直直坠下去了!落入凡尘了!”同伴依旧难以置信,连连摇头:“神啊!端坐神台,
受万民香火供奉,神力无边,寿元无尽…这是多少生灵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她…她图什么?
”狐狸少女脸上的戏谑淡去了些,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种追溯久远秘辛般的恍惚:“可是……我族最老的龟祖爷,
在它那积满尘埃的旧书简里提过一笔……说那位神女,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她用寒冰封心、踏上无情道之前……修的,好像是……苍生道啊……”“苍生道?
”同伴茫然地重复,显然对这个古老而陌生的词毫无概念。苍生道……神座之上,
苏扶楹那千年如冰封深渊的眼眸深处,无人察觉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
像是一粒微尘落入了绝对静止的万年寒潭,激起的波纹微弱到近乎虚无,却真实地存在过。
那早已被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三个字,带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灼热,猝不及防地烫了她一下。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困惑和不解:“苍生道?那是什么?和无情道不一样吗?
听起来好像……更麻烦?”“谁知道呢?”狐狸少女耸耸肩,
重新换上那副事不关己的轻快语调,“反正啊,高高在上的神祇,
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小妖能揣测的?兴许是活得太久,腻歪了呗?或者…无情道修到最后,
把自己也修没了?”她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却像细小的冰针,扎进凝固的黄昏里。
腻歪了?修没了?苏扶楹的神识,缓缓地、以一种几乎凝滞的速度,
从浩瀚无垠的“人间棋盘”上收了回来。那亿万祈愿的嗡鸣,亿万生灵的悲欢,
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她,提供着力量,也施加着酷刑。她的视线,第一次,
真正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落在了那身华美绝伦却重逾星辰的神袍上。
落在了那双搁在冰冷玉阶、被金色信仰锁链层层缠绕、千年未曾移动过分毫的手上。这双手,
曾握过什么?不是神印,不是权杖……记忆的碎片,
带着被时光冲刷得褪色却依旧刺目的微光,蛮横地刺破了千年冰封的麻木。“云游无归期,
弟子特向师尊辞行。” 清越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回荡在空旷古朴的殿宇内。年轻的她,一身素净青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
对着高座上的身影深深一揖。高座上的身影笼罩在流转的仙光中,看不清面容,
只有一道带着无上威严、又隐含一丝不易察觉叹息的声音落下:“你可知,这掌门之位,
多少人求之不得?”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笑容如同穿透云层的晨曦:“比起掌门之位,弟子更想做个闲云野鹤,朝游北海暮苍梧,
食朝露兮餐云霞。” 那笑容里,是对天地万物无尽的好奇与热爱。
仙光中的身影沉默了片刻。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仙光中伸出,
递到她的面前。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块方方正正、用普通油纸包裹着的麦芽糖块。
糖块在流转的仙光映衬下,显得平凡甚至有些寒酸。“罢了。
”那威严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丝,“那极北之地的墨梅,若是遇到了,便替为师折一枝回来。
”她眼中瞬间迸发出纯粹的喜悦,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块糖,
珍重地放入怀中,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清脆:“弟子,多谢师尊!” 转身离去的背影,
轻盈得仿佛要御风而起,奔向那无限广阔的山河。朝游北海暮苍梧,
食朝露兮餐云霞……那块麦芽糖……似乎还残留着指尖的温度,
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甜腻……糖的幻影在指尖碎裂。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神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无情道的功法符文,
冰冷、精密、毫无感情,如同最精密的枷锁,瞬间在她识海中疯狂运转起来!
强行压制着那翻腾而起的、名为“回忆”的毒火!
神袍上的金色信仰锁链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勒得更紧,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仿佛要将她彻底熔铸进这神座之中!千年枯坐,万年孤寂。看尽了沧海桑田,
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在她眼中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尘埃。那老妪的绝望,雀妖的恐惧,
农夫的哀求,魔将的怨毒……在无情道运转的视角下,
都化作了推动天地规则运转的、冰冷的“现象”。她理解,她知晓,甚至能推演其因果,
但她…没有感觉。这感觉的缺失,曾是她力量的源泉,是她端坐神坛、俯瞰众生的基石。
也是此刻,最深重的绝望。那狐狸少女无心的话语,
那遥远记忆里少年纯粹的笑容和一块廉价的麦芽糖,却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
精准无比地捅穿了这层千年铸就的冰冷甲胄,
露出了里面早已被遗忘的、名为“自我”的腐肉。腻歪了?修没了?呵。
苏扶楹端坐在熔金的黄昏里,神光笼罩,宝相庄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
抬起了那只被金色信仰锁链缠绕了千年、几乎与神座玉阶融为一体的左手。这个动作,
牵动了整个神坛的根基!嗡——!整个神坛空间都在震动!玉阶发出不堪重负的***!
稳固的云端似乎要就此崩裂!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那只抬起的手,五指张开,
缓慢而坚定地,覆盖上了自己的心口位置——无情道的神格核心。信仰之力的最终锚点。
也是……囚禁她千年的……牢笼之核!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核心冰冷的表面。
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无声无息地在那完美无瑕的神格核心上蔓延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发。只有一声轻响。“咔。”清脆,短促。
如同冰层在春日暖阳下,第一道自然崩开的裂隙。苏扶楹的身体猛地一震!
覆盖着完美轮廓的神光如同脆弱的蛋壳,片片剥落、碎裂!
露出了其下……一张苍白到极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解脱感的脸庞。她的双眸,
不再是俯瞰众生的漠然神性,那千年冰封的深处,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苦——神格撕裂神魂的剧痛!但更深处,
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焚尽一切的炽热!她覆盖在心口的手掌,五指猛地收拢!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伴随着这声闷哼的,
是更密集、更刺耳的碎裂声!咔!咔咔咔!
那团曾代表无上神权、曾是她力量与囚笼根源的核心碎片,在她手中彻底化为齑粉!
点点金白混杂的光尘,从她指缝间飘散,迅速被周围狂暴的空间乱流吞噬、湮灭。
支撑彻底消失。高踞云端的神座发出一声哀鸣,在她身下轰然崩塌!她最后的力量,
也随着神格的彻底粉碎而耗尽。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流星,
从那万丈云端,从那破碎的黄昏神坛,
向着下方那广袤无垠、充满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滚滚红尘,直直坠去!风声,
在耳边呼啸而起。那是千年未曾听过的声音。自由落体的失重感包裹着她。下方,
是急速放大的山川河流,城镇村庄。炊烟,市井的喧嚣,泥土的气息,
草木的芬芳……无数属于“人间”的、驳杂而鲜活的讯息,
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地扑面而来。她的意识在急速下坠中迅速模糊,
神魂撕裂的剧痛和神格湮灭带来的巨大空虚感如同两只巨手,要将她彻底撕碎、吞噬。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画面,顽强地刺破了剧痛和黑暗,
浮现在她即将沉寂的识海深处——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流转的仙光中伸出。掌心,
托着一块方方正正、用普通油纸包裹着的……麦芽糖。以及,
一个威严中隐含叹息的声音:“那极北之地的墨梅,若是遇到了……”黑暗,彻底淹没了她。
……痛。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贯穿了神魂,又像是整个身体被投入了巨大的石磨中碾碎。
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的努力,都带来更剧烈的、足以让人昏死过去的痛楚。苏扶楹或者说,
她残留的意识碎片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沉浮。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永无止境的痛。
神格粉碎的余波还在她残破的魂体深处肆虐,无情道根基崩溃带来的反噬如同附骨之蛆,
啃噬着她最后一点生机。嗡——!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更加尖锐的刺痛猛地袭来!
不见仙残存的意识被强行从混沌的沉沦中拽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她本能地眯起了眼。不是云端神坛那凝固的熔金黄昏,
也不是下坠时呼啸的风和模糊的大地。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有些陈旧的木质屋顶。
几根粗壮的房梁,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孩童时期调皮刻下的划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干燥的草木灰味道,混合着一种…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寸筋骨都传来酸涩的钝痛,像是沉睡了太久太久。
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这里…是哪里?她艰难地偏过头。
视线所及,是房间简陋的陈设。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磨得光滑的竹椅。
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木柜。角落里,静静靠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是普通的青鲨鱼皮,
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那身沉重华美、象征神权的神袍,
而是一件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两个不起眼补丁的粗布青衫。很旧,却很干净。她尝试着,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陌生感,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指尖触碰到身下铺着的、有些粗糙的草席。真实,粗糙的触感。这不是梦。也不是神坛。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干涩冰冷的空气冲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身体蜷缩起来,牵动了全身的筋骨,痛得她眼前发黑。
“咳咳…咳咳咳…”就在她咳得几乎背过气去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端着个粗陶碗,快步走了进来。来人看起来十五六岁年纪,
穿着一身外门弟子常见的灰蓝色短打,身形瘦小,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
他看到床上咳成一团的人,脸上立刻露出焦急关切的神色,几步冲到床边。“大师姐!
你醒了?!”少年蔷薇的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担忧。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粗陶碗放在床头的小木凳上,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清水。他伸出手,
似乎想帮忙拍拍她的背,又有些不敢,手停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措。“大师姐,
你感觉怎么样?可吓死我了!你昨天在后山练剑,突然就晕倒了,
是巡山的张师兄把你背回来的!师尊来看过,说你只是练功岔了气,心神损耗过度,
静养几日就好……”少年语速很快,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着,
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看着她的脸色,“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大师姐?练功岔气?
晕倒在后山?苏扶楹的咳嗽渐渐平息,她靠在有些硬的床头,微微喘息着。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少年的絮叨中,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开始剧烈地翻腾、碰撞、试图重组。一些属于“现在”的、模糊的片段强行挤了进来。
基础的宗门剑法…体内灵气运转似乎突然滞涩了一下…然后就是天旋地转的黑暗…她抬起眼,
目光落在床边少年满是担忧的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她记得,他叫蔷薇?
是外门刚升上来没多久的小师弟?总是怯生生的,看人时眼神像受惊的小鹿,
偏偏名字又像个女孩子…“大师兄?”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
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啊?”蔷薇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摆手,脸微微涨红,
“大师姐你睡糊涂啦?我是蔷薇啊!大师兄…大师兄他今早被戒律堂叫去问话了,
好像是关于山下几个村子闹邪祟的事……”大师兄…戒律堂…邪祟…更多的碎片涌现出来。
一个身形挺拔、面容严肃、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蓝弟子服的青年形象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苏扶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干净的屋子,落在角落那柄靠着的青鲨皮鞘长剑上。
剑柄末端,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云”字。云游剑。属于她自己的剑。
在她成为“不见仙”之前,在她还只是“云游峰大师姐”时,师尊亲手所赐的佩剑。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某种冰冷宿命感的认知,如同破冰的利锥,
狠狠凿开了她混乱的意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衫,
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此刻却显得过分年轻的手。没有神袍。
没有信仰锁链。没有那俯瞰众生的、令人窒息的云端神坛。只有这简陋的屋子,
这担忧的小师弟,这柄名为“云游”的长剑,
以及……体内那微弱却真实流动着的、属于炼气期弟子的灵力。她回来了。“大师姐?
”蔷薇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变幻不定,担忧更甚,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清水又往前推了推,
“你…你真的没事吧?喝点水吧?你脸色好差…”苏扶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那眼神,
不再是千年神祇的漠然,也不是属于“云游峰大师姐”的清冷。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劫后余生的茫然,重获自由的眩晕,
千年孤寂沉淀下的冰冷,刻骨仇恨的余烬,
以及……一丝刚刚燃起、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微弱却倔强的……火苗。她张了张嘴,
喉咙依旧干涩疼痛,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让蔷薇莫名心悸的力量:“水。
”蔷薇连忙双手捧起碗递到她唇边。温热的清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
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丝。她的目光,越过蔷薇担忧的脸,
投向那扇半开的、透进天光的简陋木门。门外,是熟悉的山峰轮廓,
是宗门里隐约传来的弟子晨练的呼喝声,是山风送来的草木清香。
还有……那座位于宗门最高处、终日笼罩在缥缈仙光中的殿宇。流云殿。
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尊的居所。也是……一切“恩赐”与“枷锁”开始的地方。
一个冰冷刺骨、带着千年恨意与重获新生之狂怒的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在她心底最深处,
骤然成形!那念头烧灼着她的神魂,几乎要破胸而出!
年囚笼的“恩赐”…那苍生道的承诺…那无情道的枷锁…“老头…”她舔了舔依旧干裂的唇,
齿缝间挤出两个沙哑得近乎无声的字眼,
眼中最后一点茫然彻底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寒芒所取代,“…该算账了。
”流云殿高踞于云海峰顶。整座山峰被浓郁的天地灵气包裹,终年云雾缭绕,霞光隐隐。
白玉铺就的漫长阶梯自山脚蜿蜒而上,
直通那悬浮于半空、被无数符文流转的光罩护持着的恢弘殿宇。
殿宇本身仿佛由最纯净的白玉和某种流动的云霞筑成,檐角飞扬,气势磅礴。这里远离尘嚣,
隔绝凡俗,是宗门真正的核心,也是宗主清修之地。寻常弟子,若无召见,
连接近山脚的白玉阶梯都是一种奢望。空气里弥漫着精纯的灵雾和千年沉香混合的气息,
清冷,肃穆,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生敬畏。此刻,
殿前那广阔得足以容纳千人的云台广场,空无一人。只有缥缈的云雾无声流淌,
将巨大的殿门衬得如同通往仙界的入口,庄重而遥远。死寂被打破。一道身影,
踏上了白玉阶梯的顶端,出现在了这空旷肃穆的云台广场边缘。
苏扶楹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衫,袖口的补丁在流转的仙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长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枯树枝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颊旁。
她身上没有任何灵力剧烈波动的迹象,甚至气息还有些虚弱,是重伤初愈的模样。
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沉淀着千年的风霜与此刻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她手里,拎着一个东西。不是剑。而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棕红色的酒葫芦。
葫芦表面油光发亮,显然经常被人摩挲把玩。葫芦口没有塞子,
浓郁刺鼻的酒气随着她的步伐,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
粗暴地撕裂了流云殿前那精纯灵雾与千年沉香构筑的、神圣而清冷的氛围。她一步一步,
走得很慢,很稳。布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白玉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
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异常突兀,甚至带着一种挑衅般的韵律。
距离那紧闭的、流转着玄奥符文的巨大白玉殿门,还有十丈。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内门精英弟子深蓝服饰、面容严肃刻板的青年大师兄出现在门缝后。
他看到广场上走来的身影,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眼神中充满了不认同和一丝隐藏的厌恶。
“苏扶楹?”大师兄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训诫口吻,冰冷地传出,试图阻止她的脚步,
“此乃宗主清修重地!岂容你如此放肆喧哗!衣衫不整,满身酒气,成何体统!速速退下!
扰了师尊清静,你担待不起!”苏扶楹的脚步,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抬眼看那门缝后的人影一眼。她的目光,只牢牢锁定着那扇紧闭的巨大殿门。
仿佛那扇门后,才是她此行的唯一目标。大师兄见她置若罔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放肆!” 他猛地踏前一步,
一股属于金丹期修士的强大灵压如同无形的山岳,
骤然向广场中央那道渺小的青色身影碾压过去!
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亵渎流云殿的师妹,当场跪地忏悔!
嗤——一声轻微的、如同热刀切过牛油的声音响起。那汹涌而来的灵压,
竟被硬生生地从中剖开!分作两股洪流,从她身体两侧狂暴地冲过,
卷起她青衫的衣角猎猎作响,却未能撼动她分毫!她依旧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着。
拎着酒葫芦的手,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大师兄的瞳孔骤然收缩!
脸上的刻板严肃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怎么可能?!她明明只有炼气修为!
自己可是金丹中期!这灵压…怎么会?!就在他惊骇失神的刹那,
苏扶楹已走完了最后十丈的距离。她停在了那扇流转着强大符文禁制的巨大白玉殿门前。
不足一尺。近得能看清门上那些玄奥符文细微的流转轨迹,
能感受到禁制散发出的、足以绞杀元婴修士的毁灭性能量波动。她微微仰起头,
看着这扇曾象征着她命运转折点的大门。眼中,没有敬畏,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平静。然后,她抬起了脚。不是用推的,
不是用灵力去破解禁制。就是最简单、最直接、最粗暴、也最充满侮辱性的方式——一脚,
狠狠踹在了那扇流转着仙光、代表着无上威严与规矩的、巨大厚重的白玉殿门之上!
“砰——!!!”一声沉闷到极致、又响彻整个云海峰顶的巨响轰然炸开!
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劈在了流云殿的匾额之上!整座悬浮的殿宇,
都因为这毫无征兆、蛮横至极的一脚而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殿门上的无数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门轴处甚至传来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门,没被踹开。
但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剧烈震动,已经彻底撕碎了流云殿千年不变的清冷与神圣!
“老头!”一个沙哑、冰冷、带着浓烈酒气,却又蕴含着滔天怒意与千年积郁的咆哮,
紧随着那声巨响,如同受伤的洪荒凶兽发出的嘶吼,穿透了厚重的殿门,
蛮横无比地撞进了流云殿的最深处!“当年用块破糖骗我修无情道的账——”“该算了!!!
”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和震颤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狠狠砸在所有能听到的人心上。门缝后,大师兄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如同见了鬼魅。
殿门深处,那一片朦胧仙光笼罩的核心区域,
那尊永远端坐、仿佛与天地法则融为一体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破糖?” 仙光中传出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是那个威严、宏大、仿佛天宪纶音的声音,
只是此刻,那声音里第一次清晰地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的波动。一丝被冒犯的冰冷,
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意外?苏扶楹扯了扯嘴角,
一个毫无温度、近乎狰狞的弧度。她没回答,
只是猛地拔开了手中那个油光发亮的酒葫芦塞子。“咕咚…咕咚…”她仰起头,
将辛辣刺喉的烈酒狠狠灌入喉咙。酒液顺着苍白的下颌肆意流淌,浸湿了粗布衣襟。
浓烈的、属于凡尘的劣质酒气,如同污浊的墨汁,
瞬间在流云殿这方神圣纯净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粗暴地玷污着那千年不变的仙灵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