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白墙黛瓦的乌镇,
蜿蜒的河道水色浑浊,倒映着两岸湿漉漉的灯笼,那点残红在连绵雨幕中洇开,
显得虚弱而病态。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粘腻湿滑,踩上去几乎要吸住脚底。
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朽木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霉腐气息,
仿佛整个镇子都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烂掉。陆昀就在这片灰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身上的青布长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
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发梢、鼻尖不断淌下,流进眼里,又涩又痛,
他却懒得抬手去擦。那点刺痛,比起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绝望与耻辱,实在算不得什么。
寒窗十年,心血熬干,换来的却是名落孙山。家中薄田早已典当殆尽,
只为凑足他赴京赶考的盘缠。临行前,母亲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期望之光,
如今成了扎在他心尖上的毒刺。他不敢回去,无法面对那双枯槁的手和空空的米缸。
更不堪的是,镇上那个曾对他有过些许青睐的米铺老板,今日竟当街呵斥,
还未捂热的三两银子——那是他仅存的、预备回乡的路费——当作“拖欠的旧账”一把夺走。
周遭的哄笑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透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
“废物……真是废物……”他牙齿打着颤,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前路茫茫,
退路已绝,这湿漉漉的、令人窒息的天地,竟无他陆昀立锥之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镇子边缘的。周遭的房舍越来越稀疏破败,人声也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单调而庞大的雨声,铺天盖地。眼前出现一口被荒草半掩的古井,井口用青石垒砌,
边缘爬满深绿滑腻的苔藓,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幽暗的光。井口上方,
一块歪斜的残破石碑上,“煦影”二字模糊不清,几乎被岁月和雨水彻底磨平。
这就是镇上老人闲谈时带着敬畏与恐惧提起的“煦影井”。他们说,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特定的黄昏,当夕阳的光线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投入井口时,
井水会清澈得如同明镜。投井者低头望去,水面映出的不只是自己的倒影,
还会清晰地显现出此人未来某个特定时刻的死亡景象——方式、地点、大致时间。这预兆,
只对投井者一人显现,看过之后,便如跗骨之蛆,缠绕于心,却偏偏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分毫。
这口井,是窥探死亡的门缝,也是命运无声的诅咒。陆昀在井边停下脚步。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去,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但这点冷意,
远不及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寒。他低头,望着井口那团深不见底的幽暗。井水在下面晃动着,
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瞳孔,无声地回望着他。死吧。这个念头清晰而尖锐地冒出来,
压倒了所有残余的挣扎。与其拖着这副无用的皮囊,忍受世间的白眼与饥寒,不如就此解脱。
至少,这口井还能给他一个关于终点的答案,一个确凿无疑的句点。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或者泪水,早已分不清了。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他不再犹豫,双手撑住湿滑冰冷的井沿,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下坠的感觉并不长。
井壁粗糙的石头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井水瞬间将他包裹、吞噬。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呛了水,窒息的痛苦攫住了喉咙。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双手胡乱划动,
冰冷的井水拍打在脸上。就在这时,奇异的景象发生了。井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
方才还剧烈晃荡的水面,眨眼间变得平滑如镜,澄澈得不可思议。
头顶上那方被井口框住的、阴沉沉的天空,诡异地消失了。井壁的苔藓和湿痕也隐没不见。
整个水面,变成了一面映照出奇异景象的镜子。倒影里,首先出现的还是陆昀自己。
那张脸浸泡在水中,因窒息和寒冷而扭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眼神里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愕与茫然。然而,这倒影并未定格。
水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般荡漾开去,景象随之飞速变幻。水波平息,新的画面稳定下来。
那是一个夜晚。地点竟依稀可辨,正是乌镇中心那座石拱桥——望仙桥。然而此刻的望仙桥,
不再是平日里的温柔乡愁,而是化作了血腥屠场!桥上桥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将夜空染成一片狰狞的橘红。无数扭曲的人影在火光中奔逃、跌倒、惨叫。石板路上,
暗红粘稠的液体肆意流淌,汇聚成溪。画面骤然拉近,死死锁定在桥中央一个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衫,身形瘦削,正是陆昀!
水中的倒影清晰得可怕——他脸上溅满了黑红的血点,
五官因一种疯狂暴戾的情绪而扭曲得不成人形,双眼赤红,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他手中高举着一柄沉重的劈柴斧,斧刃上粘着血肉和碎骨,正狠狠向下劈落!斧头下方,
是一个匍匐在地、穿着绸缎衣裳的男人,惊恐的脸因极度恐惧而变形,
正是当街夺他银两的米铺老板!倒影中,“陆昀”的斧头带着凄厉的风声落下,
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倒影的整个画面。水中的“陆昀”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穿透水面,
直勾勾地“盯”着井下沉溺的真实陆昀。一个非人的、混合着狂笑与嘶吼的声音,
仿佛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杀!都该死!杀光!一个不留!”“不——!!!
”陆昀的喉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几乎要将其捏爆!那倒影中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屠夫,真的是未来的自己?!
那种屠戮的快意,那种毁灭一切的疯狂……这比死亡本身恐怖千万倍!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瞬间压倒了求死的念头。他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变成那样一个丧心病狂的魔鬼!他要阻止这一切!手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拼命蹬水,
双手胡乱地抓挠着滑腻的井壁。指甲在粗糙的石头上折断翻卷,带来钻心的剧痛,
他却浑然不觉。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一点点,艰难地向上蹭。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
陆昀剧烈地呛咳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狼狈不堪地翻出井口,重重摔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冰冷的雨水再次无情地浇在身上,
他却贪婪地大口呼吸着,仿佛这污浊的空气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雨点打在脸上,冰凉,
却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般的清醒。他瘫在泥泞里,身体筛糠般抖着,
那血腥的倒影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曲的脸、高高举起的斧头……还有那米铺老板临死前绝望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反复播放,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不会的……不会的!”他蜷缩在雨中,牙齿咯咯作响,
用尽力气对自己低吼,“我陆昀……饱读圣贤书……岂能……岂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定是幻象!是这魔井蛊惑人心的幻象!”然而,
那倒影中自己眼中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疯狂,是如此真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
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要做善事,积阴德,
改变这该死的、血腥的命运!他要证明那倒影是假的!这个念头成了他唯一的浮木。
他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湿透沉重、沾满污泥的身体,
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口吞噬希望又吐出血腥预言的魔井。雨幕中,那“煦影”残碑,
像一只沉默的、嘲讽的眼睛。接下来的日子,陆昀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像苦行僧般苛待自己,
每日只食一餐,常常是别人施舍的残羹冷炙或从野地里挖来的野菜根茎。
他寄居在镇外一座废弃的河神庙里,破败的神像下铺些干草便是床铺。
他找遍了所有能做的活计:帮人抄写书信、誊录账本,
换取微薄的铜钱;去码头扛沉重的货包,肩膀磨破出血,结痂又磨破;替人清扫庭院,
清洗堆积如山的衣物……他把挣来的每一文钱都小心存下,除了买最粗糙的杂粮果腹,
剩下的,他全部悄悄用来行善。买两个粗面馒头,
悄悄放在镇口那对带着幼童行乞的老夫妇破碗旁;用攒下的十几文钱,买来最便宜的草药,
熬成汤药,
送给破屋里那位咳得撕心裂肺的孤寡老妪;看到邻家小孩攀爬老槐树掏鸟窝失足滑落,
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孩子只是受了点惊吓,
他的胳膊却被尖锐的枯枝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直流。每一次微小的善举,
都让他心里那沉甸甸的恐惧稍稍松动一丝。
他仿佛在拼命地往那名为“命运”的天平一端添加砝码,试图压过另一端那血腥的预言。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望仙桥,远远看到米铺老板的身影就绕道而行,
生怕任何一点交集都会触发那可怕的未来。他不断在心中默念:“多行善,
多积德……定能化解……定能化解……”然而,命运似乎总在对他冷笑。
就在他救下邻家那个攀树孩童的次日清晨,一阵凄厉的哭嚎声撕破了乌镇湿冷的宁静。
孩童一家三口,连同住在隔壁的老祖母,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现场一片狼藉,
血迹从屋内一直溅洒到门槛。官府匆匆赶来,草草勘察,
最终以“流窜盗匪劫财害命”结了案。当陆昀混在围观的人群中,
看到那小小的、被草席覆盖的孩童尸体被抬出来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认得那孩子家门口歪脖子柳树的位置,认得那扇被撞破的门板……这些,
赫然都在他投井那日所见血腥倒影的背景边缘出现过!虽然模糊,但那扭曲的轮廓,
此刻与眼前的惨状严丝合缝!人群在叹息,在议论盗匪的凶残。陆昀却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如果……如果昨天他没有去救那个孩子,
孩子就不会去爬那棵树,不会弄出动静惊扰了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歹人?或者,他的出现,
本身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无意中改变了某些涟漪的轨迹?这善行,莫非竟成了催命符?
恐惧像毒藤般缠绕上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更冰冷。他踉跄着退后,
逃离了那片弥漫着血腥和悲伤的空气,胃里翻江倒海。祸不单行。入秋后,
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悄然在乌镇蔓延开来。咳嗽、高热、红疹,病倒的人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