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二年848年,春寒料峭,郑州官道。
我的迎亲车队扎满红绸,鼓乐吹打得震天响。仆从脸上喜气洋洋,马蹄踏在官道上都带着轻快的节奏。去楚州的路走了大半,离我的卢家小妹,只差几天的路程了。
袖子里那块温润的玉珩贴着皮肤,我忍不住又摸了一下。这是当年槐树下,她塞给我的。上面刻着小小的“槐下约”——等我中了状元,就回来娶你。
状元……我嘴角扯了扯,心里却像堵了块冰。
六年前,武宗会昌二年842年,长安曲江宴。
杏园探花宴上,新科进士们个个意气风发。我是庚午科状元郎,郑颢,荥阳郑氏子弟。皇帝亲赐琼林宴,御酒入喉,灼烧着年轻的热血。
没人知道,几天前放榜时,我把自己关在贡院旁的旅舍里,对着那份金榜看了又看。手指用力掐进掌心,直到渗出血丝。痛感如此真实。
“中了!公子中了!状元!”家仆狂喜的喊声撞破房门。
狂喜瞬间淹没了我。冲出房门,长安街市人声鼎沸,阳光刺眼。我成了全城的焦点,荥阳郑氏的荣光似乎在我身上燃烧得更旺。
可这光,烫得我心慌。
眼前晃过荥阳老宅那间昏暗的书斋。十七岁的我,瘦得像根青竹,对着摊开的《礼记》,咬着牙发狠:“要让天下人知,郑氏子弟,不止靠祖宗!”书页被手指捏得起了皱。窗外槐树影子投在桌上,像无声的见证。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为的就是这一刻——用手中笔,堂堂正正撞开仕途大门,洗刷掉“门荫入仕”的标签,告诉所有人,我郑颢,不靠祖荫!
状元及第,金榜题名。我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回荥阳,去范阳,堂堂正正地站在卢家门前,兑现槐树下的诺言。
“公子,前面就到驿站了,歇歇脚吧?”车夫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
我掀开车帘,春风裹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进来,远处田垄已有新绿。快了,就快见到她了。袖中玉珩似乎也暖了几分。
就在这时!
官道尽头,烟尘骤起!
一骑快马,如黑色利箭,撕裂了春日暖阳下的宁静。马上的骑士风尘仆仆,官袍下摆沾满泥点,脸上是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鼓乐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刀切断。车队被迫停下,喜庆的气氛瞬间冻结。
那骑士勒马停在我的车驾前,马儿喷着粗重的白气。他高高举起手中一卷盖着鲜红朱印的公文,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郑颢接堂帖!”声音嘶哑却穿透死寂,“奉白相国钧令!状元公即刻返京!不得延误!”
“什么?”我的贴身老仆郑福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家公子正……”
骑士根本不理他,冰冷的目光直直钉在我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圣意已决——尚,万,寿,公,主!”
轰!
像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五个字在疯狂回荡:尚万寿公主!尚万寿公主!
袖中的玉珩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坚硬的棱角狠狠硌进我的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低头一看,殷红的血珠正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两滴,落在车厢猩红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
车外,那卷着“相府堂帖”四个大字的公文,在骑士手中像一面招魂幡。仆人们呆若木鸡,脸上喜庆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死灰。
白敏中……万寿公主……
宣宗皇帝……
原来,这状元红袍,不是青云梯。
是捆住我的,第一道枷锁。
回长安的路,长得没有尽头。
车帘紧闭,隔绝了春光。我摊开手掌,掌心被玉珩硌破的伤口已经凝结,留下一个深紫的印记。
玉珩上,“槐下约”三个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得几乎看不清。
车窗外,一树树槐花飞速掠过,洁白的花串在暮色里像一片片招摇的纸钱。
卢小妹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少女的羞涩和笃定:“郑郎,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这四个字,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攥紧染血的玉珩,指甲几乎要嵌进玉里。
白敏中,万寿公主……
这长安城,我回来了。
带着枷锁,也带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