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只剩下我和阿杰,他目睹了鹿萍甩我的全过程。
“分手快乐!”
阿杰手里握着一罐啤酒,一把搂住我的肩。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兄弟间的粗鲁安慰。
我接过他手中的啤酒,冰凉的铝罐刺痛了麻木的指尖。
我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裹挟着苦涩首冲喉咙,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我试图用大笑掩饰狼狈,笑声在空荡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像破旧风箱的拉扯。
“哈!
毕业嘛……懂,都懂!”
我用力拍着阿杰的肩膀,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洒脱的人,可喉咙深处却堵着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发疼,几乎窒息。
“毕业季,分手季……别闷闷不乐了,喝!”
阿杰又递过来一罐新的,声音刻意拔高,试图驱散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我只能勉强扯动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是啊,毕业分手,老套得像校园剧里演烂的桥段。
其实我也明白,从大二元旦晚会后牵起鹿萍的手开始,周围就不断有善意的提醒:“你们不是一路人……大学恋情,十有***走不到头……”可我偏不信邪,或者说,是鹿萍那双亮晶晶的、盛满了星光和我的倒影的眼睛,让我自欺欺人地相信了我们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阿杰咕咚咕咚灌着酒,宿舍里只剩下液体滑过喉咙的吞咽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
酒精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缓慢地钻进西肢百骸。
我靠在冰冷的床架上,视线渐渐模糊,回忆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撞进脑海。
也是一个夏夜,图书馆闭馆的音乐悠扬响起。
我和鹿萍各自背着沉沉的书包,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
路灯昏黄的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哎呀!”
鹿萍突然低呼一声,停住脚步,懊恼地跺了跺脚。
“我的硬币!
刚才在图书馆买的饮料找零,好像掉了……”她弯下腰,借着微弱的光线焦急地在石板路上寻找,小巧的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掉了就掉了呗,就一枚一块钱。”
我失笑,觉得她认真找硬币的样子可爱极了。
“不行!”
她抬起头,路灯的光恰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眼睛亮得惊人,“那不一样!
这是……这是今晚和你一起学习过的证明!
上面说不定沾了图书馆的空调冷气和你圆珠笔的墨水味呢!”
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悦耳。
我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软又痒。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蹲下身,像个虔诚的探宝者,和她一起在树下的阴影里摸索起来。
指尖触到微凉的金属,我捏起它,献宝似的在她眼前晃了晃:“喏,侠士为意中人找回了遗失的珍宝!”
鹿萍开心地接过那枚带着泥土和夜晚凉意的硬币,脸上的笑容比月色还皎洁。
她从随身的钥匙串上解下一个细细的银色链子——那原本挂着她宿舍的钥匙。
“帮我戴上!”
她把硬币小心翼翼装进一个大小合适的绒套穿进链子,递给我,然后转过身,撩起颈后柔软的发丝,露出光洁纤细的脖颈。
月光流淌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我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笨拙地将那根穿着廉价硬币的链子系在她颈间。
她转过身,指尖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硬币,脸颊绯红,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的碎钻。
“看,”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甜蜜的羞涩,“这是我们的‘月光硬币’,是我们的专属幸运符!
以后它替我贴着心脏跳动,提醒我……”她顿了顿,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脸颊啄了一下,温软的触感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提醒我,今晚的月光和你。”
那一刻,胸腔里的鼓噪几乎要冲破肋骨。
我握住她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香樟树的沙沙声,指尖缠绕的青丝,还有那混合着汗水和花香的、独属于她的气息……那一刻的甜蜜纯粹得令人眩晕,足以让我们笃信,世俗的定律在我们身上无效。
“啪嗒。”
阿杰将空啤酒罐扔进了垃圾桶,瞬间将朦胧的甜蜜幻象砸得粉碎。
我猛地一颤,从回忆的深潭中呛咳着回过神。
窗外己是傍晚时分。
宿舍里冰冷的白炽灯依旧惨白地亮着,阿杰己经歪在椅子上半眯着眼,啤酒罐滚落在地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瞬间佝偻了腰。
我喉咙堵的难受,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指尖下意识地探入口袋,死死攥住那枚戒指,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没有要。
连同那个“例外”的未来,一起留给我了。
喉咙里那块烧红的铁仿佛熔化了,变成了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阿杰吓了一跳,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我。
“阿熠,你……”我跌跌撞撞地扑到窗边,看着外面路灯的光晕,也扭曲了我的脸。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手机,手指抖得不像话,几次输错了密码,才终于解锁屏幕。
屏保照片毫无防备地撞入眼帘——照片里,是上个月在植物园。
鹿萍穿着那条我最喜欢的碎花连衣裙,头上戴着我给她编的歪歪扭扭的花环(雏菊和狗尾巴草),正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顾忌,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连发丝都在发光。
她身后是开得绚烂的蔷薇花墙,那是我抓拍的,她最自然、最灿烂的笑容。
“操!!!”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带着血沫般的腥甜和彻底的绝望。
我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机掼向冰冷的墙壁!
“砰!!”
屏幕瞬间炸裂成无数蛛网般的碎片,照片上那张灿烂明媚的笑脸,在无数道狰狞的裂痕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剧痛从掌心传来,迟了一步。
低头看去,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不知何时深深扎进了我紧握的手掌边缘,鲜血正沿着指缝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那红,灼热滚烫。
阿杰彻底惊醒,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带着惊惶:“我靠!
***疯了?
你的手!
……兄弟……” 他看着我的手,又看看地上手机屏幕里那张破碎的笑脸,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我死死盯着掌心那混合着鲜血与冰冷金属的伤口,感受着那尖锐而真实的刺痛,仿佛只有这肉体上的疼,才能稍稍压制住心脏深处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黑夜彻底降临,淹没了宿舍里的一切声响,也淹没了那个曾以为拥有全世界的、可笑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