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世：我不再做刽子手

第十次重生鼻腔里最先钻进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

混杂着旧书本的油墨味、墙角蛛网的尘土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属于三月冷雨的腥气。

齐紫阳的眼皮像坠了铅块，每抬起一毫米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视网膜上残留着第九世死亡前的最后画面——冲天的火光，母亲被横梁压住时伸出的手，林风扑过来替他挡下坠落物的背影，还有苏清鸢在浓烟里喊他名字时，那双染血的、绝望的眼睛。

“呼……”他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感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瞬间清醒。

不是火光里的灼热，不是被碾压时的骨骼碎裂声，而是……冷。

齐紫阳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天花板，对面的墙上糊着泛黄的报纸，边角卷翘如枯叶，角落蛛网上沾着的灰絮，比记忆里第九世烧尽的灰烬还要清晰。

这场景他看了九辈子，熟到闭着眼能数出三版广告里“租房热线”的七个数字，连哪个数字的油墨晕开了半毫米都记得。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床头的书桌。

廉价的木质桌面上堆着半尺高的习题册，最上面那本摊开着，页角卷得像只干枯的蝴蝶，旁边压着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是颤抖着抓起那部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串熟悉的数字——3月12日，星期三，7:00。

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半秒。

这日期是刻进脊椎的符咒：距父亲齐建国公司破产还有95天（6月15日），距母亲周慧车祸还有29天（4月10日），距发小林风重伤还有6天（3月18日)。

前九世的“死亡日志”里，3月12日永远是烫金的标题页，写着“轮回的起点，亦是终点的倒计时”。

齐紫阳踉跄着扑到镜前，镜面蒙着层灰，映出的少年穿着洗褪成浅蓝的校服，领口油渍像块顽固的疤，脸颊婴儿肥还没褪尽——是18岁的他，高三下学期，坐在命运的断头台上。

他猛地扯开后颈衣领，一道淡粉疤痕盘踞在颈椎第三节，像条蜷着的小蛇，鳞片都清晰可辨。

这是第一世的纪念。

那年他被追债的堵在巷口，砍刀劈下来时，他正拉着林风跑，疤是替林风挡的。

九世轮回，身体会重塑，记忆会被轮回的洪流冲得发潮，唯有这道疤，像打在灵魂上的钢印，跟着他穿过九次死亡的灰烬。

“第十次了......”他对着镜子喃喃，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

镜中少年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歪歪扭扭，眼底却翻涌着能溺死人的绝望，比第九世火场里的浓烟还要稠。

记忆碎片突然炸开，不是缓缓浮现，是被人狠狠砸在太阳穴上。

第一世，18岁那年的4月10日，遭遇车祸的母亲倒在他怀里，鲜血顺着她的衣襟淌，漫过他的校服下摆，在柏油路上积成小小的泊，腥气混着路面被晒化的沥青味，烫得他指尖发麻。

她最后气若游丝地说"阳阳别怕"，血沫从嘴角冒出来，黏在他第二颗纽扣上，后来他把那纽扣抠下来，攥了两年，首到被追债的捅死在桥洞时，那枚纽扣还嵌在掌心里。

第三世，他以为能护住母亲。

3月18日的雨夜，他攥着伞站在巷口等林风，却看见货车失控冲过来。

林风推开他的瞬间，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比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还脆。

林风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怕，是松了口气，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那天他没哭，只是在殡仪馆里，把自己的指骨咬得咔咔响，首到血顺着指缝滴在林风的黑白照片上。

“天煞孤星......”他低声念，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像在笑，又像在哭，“十世轮回......神罚......”他试过赚钱，打三份工，把钱塞给母亲让她辞职，结果那笔钱被父亲拿去还高利贷，催债的找上门，母亲为了护他，被打断了腿。

他试过逃跑，带着全家躲去南方，可三个月后，一场台风把他们住的铁皮房掀了，母亲被钢筋刺穿了胸口，手里还攥着给他收的晒干的校服。

他找过“大师”，把学费换成香烛，那穿道袍的骗子摸着他后颈的疤说“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收了钱却只留张写着“躲”字的黄纸。

后来他躲在学校宿舍，林风却替他去取落在出租屋的学生证，被从楼上掉下来的广告牌砸中。

每一次挣扎都像在拉紧绞绳。

命运是个看戏的刽子手，看他在迷宫里撞得头破血流，等他累了，就挥刀砍断最后一根稻草。

最狠的是记忆。

九世的死亡画面从不褪色，母亲的血，林风的笑，苏清鸢的绝望，父亲的嘶吼，像九根烧红的钢针，扎在灵魂最深处，每呼吸一次，就往里钻一分。

齐紫阳慢慢松开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五个血印。

眼神从最初的惊惶，慢慢冻成冰，冷得能刮下霜来。

第十次了。

不能再这样了。

抗争是徒劳，疏远是催命，逃避是把身边人往刀上推。

命运是张网，他越挣，网眼勒得越紧，连带母亲、林风、父亲，一起被网线割得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诅咒的根在哪。

父亲矿坑里埋了多少白骨？

所谓的“神罚”究竟是哪个神的裁决？

这些记忆被生生剜掉了，他像个蒙眼的囚徒，在固定的轨道上跑了九次，每次都撞在同一个终点上。

但这一次，他不想跑了。

“咚咚咚。”

敲门声轻得像羽毛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齐紫阳的背瞬间绷成钢板，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住了——这个敲门声，他听了九次。

前九世的今天，母亲都会在这时来送生活费。

她总怕吵着他做题，力道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玻璃，仿佛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比她的命还金贵。

齐紫阳深吸一口气，转椅腿在朽坏的地板上磨出“吱呀”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进来。”

他开口，声音比预想的稳，只是尾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颤，像琴弦被按到极致。

门被推开条缝，周慧的脸探进来。

洗得发白的蓝外套，袖口磨出的毛边卷成圈，鬓角碎发黏在颧骨上，是被雨打湿的。

看见他，她眼睛立刻弯了，眼角细纹像水纹荡开，里面盛着的疲惫和担忧，和他经历的九世一模一样——那是为柴米油盐熬的，为他前途愁的，刻在骨头里，轮回多少次都褪不去。

“阳阳，在看书啊？”

她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保温桶，桶底还滴着水，“没打扰你吧？”

齐紫阳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这是第十世第一次见母亲。

她比记忆里鲜活，眼角的纹还没深到能夹住尘埃，鬓角也没有后来那扎眼的白，可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和他每一世记忆里的都重合——是凌晨西点去菜市场帮人卸货，再赶去工厂上班熬出来的。

“刚下早班，给你带了点吃的。”

周慧把保温桶放在书桌角，手指避开摊开的习题册，像怕碰坏什么宝贝，“你爸去外地要账了，得几天才回。

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省着点花，不够再跟妈说。”

她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用橡皮筋捆着，边角磨得发毛。

里面的钱大概数了好几遍，叠得方方正正。

齐紫阳盯着那只递过来的手，喉咙突然哽住。

前九世，他接过这信封的样子，历历在目。

第一世，他抓过信封就塞进书包，抱怨“怎么又这么少”，没看见母亲转身时，嘴角往下撇的弧度。

第三世，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把信封塞回去，吼着“我不要”，结果她下午偷偷去学校看他，在路口被闯红灯的电动车撞了腿，躺了半个月，刚好错过了4月10日的车祸，却在5月的一次买菜时，被楼顶掉的花盆砸中。

第五世，他故意把信封扫到地上，看着钞票散在积灰的地板上，看着母亲蹲下去捡，手指在地上蹭出灰痕。

那天晚上，她心神不宁摔下楼梯，断了腿，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催债人的报复。

......太多次了。

每次触碰都像按下死亡开关。

齐紫阳看着那只手，指节泛着青白，指腹有几道浅疤——是前几天切菜时划的，他记得，第九世火里看见这只手时，才想起母亲的手原本是软的，是为这个家洗了无数次衣服、做了无数顿饭，才磨成这样。

齐紫阳猛地后退一步，拉开半臂的距离。

“放桌上吧。”

他低头盯着鞋尖，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空气僵住了。

周慧递信封的手悬在半空，笑容一点点淡下去，眼里的担忧变成了困惑，还有点受伤，像被针扎了下。

这不是她的阳阳。

她的阳阳会跟她顶嘴，会嫌她唠叨，却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像看个陌生人，眼底深不见底，藏着不属于十八岁的沉重。

“阳阳？”

她把声音放得更柔，慢慢收回手，将信封轻轻放在桌上，“是不是不舒服？

脸色这么差......没事。”

齐紫阳打断她，语气硬得像块石头，“我还要做题，你赶紧回去吧，雨大。”

他没抬头，可眼角的余光看见母亲的肩膀颤了下。

周慧沉默了会儿，指尖在保温桶上摩挲着，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掀开了盖子。

肉包的热气涌出来，混着葱花姜末的香，扑在齐紫阳脸上——这是他前九世临死前，弥留之际总闻到的味。

“刚蒸的肉包，你爱吃的。”

她把包子摆好，又拿出豆浆，“凉了就不好吃了，记得趁热......你爸那边你别操心，钱的事总有办法，你好好考大学就行。”

齐紫阳的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像要裂开。

他怕一回头，就会看见母亲鬓角的碎发，看见她眼角的红血丝，看见她外套袖口的毛边，然后忍不住扑过去抱住她，喊着“别回去”、“别坐4月10日那班车”。

前九世的教训太疼了：越是提醒，越是会以更狠的方式应验。

温情是穿肠毒，羁绊是索命绳。

周慧看他半天没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口走。

走到门边，她又停下，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门“咔哒”一声合上，轻得像雪花落在地上。

齐紫阳猛地转身，冲到窗边，窗帘布在指缝间攥出褶皱。

他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母亲撑着把旧伞，蓝外套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格外扎眼。

她走得慢，快到巷口时，突然停下，抬头往这栋楼望过来。

齐紫阳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她在看他的窗户。

他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手，任由窗帘落回去，遮住那道目光。

不能让她看见他此刻的样子——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指甲在窗台上抠出浅痕。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信封。

纸页粗糙，里面的钱硌得指尖发疼。

前九世，他用这笔钱买过习题册，买过林风爱吃的草莓，买过母亲舍不得涂的护手霜......最后却连母亲的抢救费都凑不齐。

齐紫阳把信封塞进抽屉最深处，“砰”地关上。

保温桶里的香味还在飘，像无数根针，扎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捂住嘴，瘫坐在地上，压抑的呜咽从指缝漏出来，像受伤的兽在暗夜里舔舐伤口。

这一次，他要换种活法。

不逃，不抗，不碰。

做个冷眼旁观的刽子手，或许，才能让他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