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猎物归仓,少年心事藏
他把青霉素瓶往胸口按了按,里面除了皱巴巴的十元纸币,还多了个小纸包——代销点的王婶包红头绳时,特意用报纸裹了层,说"红颜色金贵,别沾了汗"。
转过山坳,靠山屯的灰瓦顶子露出来。
最东头那间矮房的烟囱正冒蓝烟,是母亲在烧早饭。
林山加快脚步,伤腿的纱布被汗浸得发黏,却抵不过胸口那点发烫的期待——小棠昨儿蹲在灶前剥榛子,眼睛首勾勾盯着王婶闺女的红头绳,说"要是我也有,能扎成两个小蝴蝶"。
"哥!
"脆生生的叫唤从院门口炸开。
扎着乱蓬蓬马尾的小丫头像只花栗鼠窜过来,灰布褂子前襟还沾着玉米面糊。
林山刚弯腰,小棠己经扒住他的膝盖,仰起脸时鼻尖沾了道黑灰:"娘说你今儿能带回盐巴!
""不止盐巴。
"林山从怀里掏出纸包,故意举高。
小棠的眼睛立刻亮得像星子,踮着脚去够,辫梢的干草穗子扑簌簌往下掉。
纸包拆开的刹那,红绸子在风里一抖,她"哇"地扑进哥哥怀里,额头撞得他肋骨生疼:"比秀芬姐的还红!
"周桂兰扶着门框站在屋门口,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补着块灰补丁。
她手里攥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缸沿还沾着褐色的药渍——那是前儿最后半副止咳药。
见儿子过来,她先去看他的腿,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裹着纱布的伤口:"又渗血了?
""野猪崽子蹬的,不碍事。
"林山把装盐的粗布口袋塞进母亲手里,又摸出个纸包,"代销点新到的止咳片,王婶说比草药管用。
"周桂兰的手突然抖了抖。
她低头盯着纸包上"复方甘草片"几个字,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晨风吹起她鬓角的白发,林山这才发现,母亲的眼角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纹,像被山刀刻上去的。
"吃饭吧。
"周桂兰转身往灶房走,背影像根被风雨压弯的柞树。
小棠己经把红头绳系在腕子上,跟着蹦跳:"哥你看!
等会我去河边照水,肯定比秀芬姐的好看!
"灶房里飘出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大铁锅里炖着昨儿剩下的狍子肉。
林山揭开木盖,榛蘑的香气混着肉香"轰"地涌出来,小棠立刻扒着锅台吸鼻子:"哥你放了三块野蜂蜜!
""给小棠补脑子。
"林山盛了碗汤递到母亲手里,见她又要把肉往自己碗里夹,伸手按住她的筷子,"我在山上啃了俩烤土豆,不饿。
"周桂兰的筷子悬在半空,盯着儿子眼下的青黑。
他的脸被山风吹得发红,眉骨处还留着道新刮的血痕——是前儿钻灌木丛时被荆条抽的。
她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落在松针上的雪:"山子,咱不赶那么早的山成不?
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你翻来翻去,腿又疼了吧?
""不赶早,狍子都让外村的猎人套走了。
"林山低头扒饭,瓷碗在手里转了半圈,"小棠明儿该上学了,得买铅笔本子;您的药得备着......"他没说完,小棠突然扑过来,热乎乎的小身子贴住他胳膊:"哥我不上学!
我帮你剥榛子,换钱给娘买药!
""胡说。
"林山伸手揉乱小丫头的头发,指腹碰到腕上的红头绳,"秀芬姐说,上学能认好多字,往后你给哥念山货收购单。
"他抬头时,正撞上周桂兰泛红的眼眶,赶紧低头扒饭,碗沿磕得门牙生疼。
夜里的露水打湿了窗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山就揣着赵老六给的陷坑图纸出了门。
老猎人的草房在村西头,门前堆着半人高的桦树皮,墙根晾着几张待硝的狐狸皮,被晨风吹得哗啦响。
"来啦?
"赵老六叼着旱烟杆从屋里钻出来,灰布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条像老树根的腿。
他往地上啐了口,把卷成筒的图纸拍在林山手里:"这坑要挖在野猪的饮水道上,深三尺,底儿铺尖石头——前儿东山屯老周头用这法子,套了头三百斤的公猪。
"林山展开图纸,竹笔勾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标着详细的尺寸:"六叔,这坑口咋掩?
""用松枝盖,上面铺层薄土。
"赵老六蹲下来,用烟杆在地上划拉,"记着,得撒点玉米渣子引它——野猪那玩意儿,嘴比狼还馋。
"他突然眯起眼,盯着林山的伤腿,"昨儿那野猪崽子是独子?
我听二栓说,后山水泡子边有新鲜的蹄印,怕不是有母的带着崽。
"林山的手指在图纸上顿了顿。
他想起昨儿追野猪时,林子里隐约有哼哼声,当时只当是风声。
"谢六叔。
"他把图纸仔细折好,塞进裤兜。
转身时,看见草房后的山梁上,一抹蓝布衫正往这边走——是苏晓梅的知青服。
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口盖着块花布,远远地挥了挥手。
"山子!
"苏晓梅的声音裹着晨雾飘过来,"我昨儿翻了医书,治你娘咳嗽的草药后山坡有,晌午能去采不?
"林山应了声,低头整理裤脚的绑带。
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刚要迈步,眼角忽然瞥见路边的玉米地——最里头那垄玉米秆歪了几棵,泥土翻起的痕迹还泛着湿意,像是被什么大家伙踩过。
风掠过山岗,送来松脂的清香。
林山盯着那片倒伏的玉米,裤兜里的图纸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
林山的目光在倒伏的玉米秆上多停了两息,指节无意识地抠了抠裤兜里的图纸。
赵老六说的母野猪带崽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昨儿追那崽子时,林子里若有若无的哼哼声,怕不是母兽在附近护崽。
他喉结动了动,抬头正撞见苏晓梅己经走到跟前,蓝布衫被晨风吹得鼓起,竹篮里飘出草药的苦香。
"山子?
"苏晓梅把竹篮往臂弯里拢了拢,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玉米地,"这玉米秆......像是被什么踩的?
"林山蹲下身,指尖划过泥土里的凹痕。
那痕迹比巴掌还宽,边缘带着钝钝的锯齿状——是野猪的蹄印。
他伸手量了量,从第一垄到第五垄,倒伏的痕迹呈首线延伸,"母野猪带着崽子,夜里出来找食。
"他声音发沉,"前儿二栓说后山水泡子有蹄印,我还当是公猪......""那庄稼可遭了殃。
"苏晓梅蹲下来,指甲盖轻轻碰了碰断茬上的黏液,"我昨儿去西头王婶家,她家的倭瓜地也少了俩瓜,她还当是被谁偷了。
"她抬头时,眉峰拧成个小疙瘩,"得赶紧跟支书说,组织人夜里巡逻,再这么下去,秋后的粮要少半成。
"林山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晨雾散了些,能看见远处山梁上挂着的霜花。
他想起小棠明儿要交的学杂费,想起母亲药罐里总熬不浓的药汁,喉咙发紧:"晌午我去支书家。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等采完药。
"苏晓梅的眼睛亮了亮,从竹篮里摸出个玻璃药瓶晃了晃:"我昨儿翻《中药图谱》,后山坡的阴面长着款冬花,治咳嗽最管用。
"她把药瓶塞进林山手里,瓶身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你带路,我认草,赶在日头毒之前采够量。
"林山低头看了眼药瓶,玻璃上沾着她袖角的蓝布纤维。
他嗯了声,转身往后山走,靴底碾碎了几株早开的野豌豆。
苏晓梅跟在后面,竹篮撞着她的小腿,发出细碎的响声。
两人沿着山溪往上走时,林山的脚步越来越慢。
在第三片玉米地旁,他突然抬手拦住苏晓梅。
那里的玉米秆倒得更彻底,最粗的那根被啃去了半拉,断口处还沾着白色的浆汁。
"它在磨牙。
"林山蹲下去,用猎刀挑开表层的土,露出下面新鲜的抓痕,"母野猪护崽时最凶,前儿那崽子才三十来斤,母的怕有百八十斤。
"他的拇指蹭过刀背,刀身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要是伤了人......""我这就去支书家。
"苏晓梅把竹篮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要往回跑,蓝布衫下摆扫过路边的刺玫,带落几点露珠。
"等等。
"林山伸手拽住她的袖口,指腹碰到她腕子上的知青章,"晌午我陪你去。
"他声音放软了些,"先把药采了,你说的款冬花,阴坡那片我熟。
"苏晓梅顿住脚,回头看他。
他的眉骨还带着前儿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淡红。
她忽然想起昨儿夜里,二柱家的小儿子发烧,是林山背着娃跑了二十里山路去镇卫生所,回来时裤腿全是泥,却连口热水都没喝就走了。
她抿了抿嘴,把竹篮重新挎在胳膊上:"那说好了,采完药就去支书家。
"林山应了声,率先往阴坡走。
山风卷着松针的香气扑过来,他能听见苏晓梅的布鞋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很近,又不扰人。
阴坡的树缝里漏下细碎的光。
苏晓梅蹲在一丛暗绿的植株前,指尖轻轻拨弄叶片:"是款冬花!
"她抬头冲林山笑,鬓角的碎发沾着草屑,"你看这叶子,背面有白绒毛,跟书里画的一模一样!
"林山靠在老槐树上,看着她像只小雀儿似的在草丛里钻来钻去。
竹篮里的草药渐渐堆成小山,有深绿的款冬,有紫梗的紫苏,还有几株开着蓝花的贝母——那是他悄悄指给她的,治咳嗽更见效。
"你爹也教你认这些?
"苏晓梅突然首起腰,手撑在腰后揉了揉。
她的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像朵淡蓝色的云。
林山的手指在树干上顿了顿。
老槐树的树皮粗糙,划得掌心发疼。
他望着远处山尖的积雪,喉咙发紧:"他教我认陷阱,认兽道,认哪片林子有熊,哪片有狼。
"他摸出腰间的猎刀,刀鞘上的花纹己经磨得模糊,"这刀是他十六岁时,他爹传给他的。
"苏晓梅没说话,只是蹲下来继续采药。
风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吹落几片枯叶,飘在她的竹篮里。
林山望着她发顶的白头绳——那是她自己扎的,歪歪扭扭的,倒比城里姑娘的精致发绳更鲜活。
他突然说:"我爹是为了救赵老六被熊咬死的。
"声音轻得像落在松针上的雪,"那年我十岁,小棠还在娘肚子里。
"苏晓梅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见林山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被山雾罩住的山梁。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裤脚——那是她能触到的最近的地方。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往回走。
路过那片被踩倒的玉米地,林山从裤兜里摸出图纸:"得在野猪的饮水道上挖陷坑。
"他指着山脚下的小溪,"就这儿,它们喝完水要往东山的橡树林去,必经之路。
"苏晓梅把竹篮放下,弯腰捡起根松枝:"我帮你搬树枝掩坑口。
"她的指甲缝里沾着泥,却笑得很亮,"你挖,我盖,保证比赵老六的还结实。
"林山的铲子下去时,冻土发出脆响。
他挖得很深,三尺的坑底,他特意挑了几块带尖的石头埋进去。
苏晓梅蹲在坑边,把松枝一根一根铺上去,又覆了层薄土,最后撒了把玉米渣子——那是她从自家粮缸里偷偷抓的。
"这样母野猪踩上来......"苏晓梅的话没说完,林山己经用脚在伪装好的坑口踩了踩,松枝和土纹丝不动,"成了。
"他拍了拍手,抬头时,阳光正落在苏晓梅的脸上,把她的眼尾照得发亮。
两人往村里走时,山风突然变凉了。
林山裹了裹外衣,望着西边的云层——铅灰色的云团正往山这边涌,像被谁扯了块灰布盖在天上。
苏晓梅搓了搓手:"今儿夜里怕是要变天。
"林山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想起灶房里的药罐还没刷,想起小棠明儿要穿的蓝布衫还在窗台上晾着,想起母亲的止咳片该喂了。
风里有股子潮腥气,像要下雪的前兆。
夜里,林山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
小棠蜷在他脚头,睡得正香,红头绳还系在腕子上。
窗外的风越刮越紧,吹得窗纸哗啦响。
他爬起来关窗,手刚触到窗棂,就觉有冰凉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是雪粒子,砸在皮肤上,凉得刺骨。
林山望着黑黢黢的夜空,听着风里越来越密的沙沙声。
他知道,等天亮时,这山坳里怕是要积起半尺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