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凶狠。
我想用这层伪装出来的凶恶吓退她,也吓退自己心里那点该死的动摇。
那孩子被我突然的低吼吓得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幼兽,本能地想把自己缩得更紧,头也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可她太虚弱了,这个动作耗尽了力气,小小的身体筛糠一样抖得更厉害。
巷子口的风打着旋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尘土,也卷走了我话语里那点虚张声势的狠厉。
整个世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她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我僵在原地,像个可笑的傻子。
手里的包子还带着周姐给予的微薄暖意,可指尖却冰凉一片。
走啊,陈浩杰!
***还愣着干什么!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尖叫。
另一个更微弱的声音却在问:走了,她怎么办?
今晚的雪下来,她会不会就冻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挣扎,在寒冬和死亡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沉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那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看着那枯草般的头发,看着那冻得发紫的小脚。
脑子里一片混乱,父亲的债条,房东的怒骂,黄毛和刀疤脸狰狞的脸,还有医院里母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所有的画面碎片般搅在一起,压得我快要窒息。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狠心转身离开的刹那——那孩子再次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手里的包子。
小小的鼻翼因为寒冷的空气和微弱的渴望而翕动着。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越过那救命的食物,再次落在我脸上。
没有哀求,没有哭泣,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绝望的依赖。
仿佛我是这片冰冷绝望世界里,她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哥……”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从她冻得青紫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哥…哥……”她又尝试了一次,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只被抛弃的幼猫在呜咽。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声不成调的“哥哥”,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早己锁死的心里,搅得里面一片翻江倒海。
酸涩、恐慌、无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瞬间淹没了我。
她叫我哥哥?
一个素不相识、自身难保的流浪儿?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
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不行!
绝对不行!
我自己就是泥菩萨过江,我拿什么去当别人的“哥哥”?
我连自己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会害死她,也会害死我自己!
我几乎是狼狈地转身,想逃离这个让我失控的源头。
脚步刚迈开一步,身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濒死绝望的呜咽。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的防备。
我的脚步,再次被钉死在地面上。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开始飘落,冰冷的触感打在脸上。
我僵硬地转过身。
她依旧蜷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在风雪中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吹散。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蒙着水汽的黑玻璃珠,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里面除了绝望,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认命般的祈求。
“哥哥……”这一次,声音清晰了一些,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别…别丢下我……”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我。
我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脑海里闪过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闪过债主狰狞的脸,闪过自己蜷缩在冰冷出租屋里的无数个日夜……最终,定格在这双湿漉漉的、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上。
去他妈的理智!
去他妈的麻烦!
我咬紧后槽牙,腮帮子绷得死紧。
几步冲回墙角,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弯下腰,一把将那个冰冷、瘦小、轻得像片羽毛的身体抱了起来。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硌人的骨头。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垃圾和冻伤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她在我怀里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颤抖,像是恐惧,又像是得救后的反应。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闭嘴!”
我低吼一声,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和慌乱。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用破旧外套的前襟胡乱地将她裹紧,试图隔绝一点寒风。
那冰冷的小身体贴着我同样单薄的胸口,寒气瞬间渗透进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告诉你,”我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筒子楼的方向走,声音又冷又硬,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警告自己,“我养不起你!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跟着我,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债主打死!
明白吗?!”
怀里的小身体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冰凉的小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住了我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攥得那么紧,指关节都泛了白。
风雪更大了。
我抱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沉重的负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污水结冰、坑洼不平的小巷路上。
筒子楼那破败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将我们吞噬。
我的世界,本就摇摇欲坠。
现在,又多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前路是比这寒冬更刺骨的风雪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怀里那点微弱的重量和衣襟上紧攥的小手,像烙印一样灼烫着我冰封的心。
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无法再把她独自留在那个冰冷的角落。
我们,都成了这风雪里的夜归人,走向一个同样冰冷、却暂时能遮蔽一点风雪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