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泽。我母亲姓徐。我差一点就叫林则徐了。父亲在脑子留下的印象不多，想起他，
就觉得身边萦绕着一股烟味儿。父爱无声，却有味道，那股烟味浸泡了整个世界。我叫林泽。
我母亲姓徐。我差一点叫林则徐了。我爸户口本回来的时候说拿上户口的人不给上，
我妈说凭什么不给上，我们是林泽徐，又不是林则徐。我爸骂了我妈一顿，
说小姑娘家家起那么大的名字压不住，林泽就林泽。我妈最烦抽烟的人。她的丈夫抽烟。
她的父亲也抽烟。她的兄弟也抽烟。小时候我问过她：妈，你不喜欢烟味，为啥嫁给我爸？
我妈说：他娶我的时候发誓结完婚一定戒，后来不戒也就那样了，都结婚还能怎么着。
不止男人的发誓是狗屁，所有人都一样，我打小就知道。因为我也跟我妈发誓我要好好学习。
发誓就是狗屁。01 捂鼻记得以前父亲跟我说：你出去，
别人抽烟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捂嘴！不尊重人！人家说你没教养！在他的价值观中，
我们吸不吸二手烟，有没有被影响身体健康是完全次要的，完全可以不考虑的。但是，
他认为捂嘴巴那是对抽烟者极大的不尊重，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那是可耻的。
饭桌上的烟味像化不开的浓雾，呛得我喉咙发紧。他饭前一支，今天饭不合胃口，
饭中又要抽一支，饭后更是要来一支。烟卷明灭的火光映着他皱起的眉，听见没有？
少捂你那个嘴。我盯着那缕飘向我碗里的青烟，声音很轻却没带一丝犹豫：爸，
抽烟的才是不礼貌的吧，您在饭桌上抽烟，其实也挺不礼貌的。空气瞬间凝住了。
父亲的烟灰簌簌落在我妈擦不干净的桌布上。他常坐的位置已经被烟熏黄了。怎么也擦不掉。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供你吃供你穿，教你懂规矩，
你现在反过来教训起我了？翅膀硬了是吧？读两天书不知道怎么着好了。
污言秽语像冰雹似的砸过来，他把烟蒂狠狠摁在没吃完的菜盘边缘，瓷盘被烫出一道焦痕。
白眼狼啊！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老子抽根烟碍着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了？
花你钱了？你花着老子的钱呢！母亲端着最后一碗菜从厨房出来，见状把碗重重墩在桌上，
汤汁溅出几滴。你骂够了没有？她瞪着父亲，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火气，吃饭呢！
你就不能去阳台抽？不抽会死吗？我憋了半天的气终于找到出口，跟着附和：就是。
话音刚落，母亲的目光刷地转向我，眼神里的火气瞬间烧到了我身上。他是你爸！
她的声音比刚才对父亲时更冷，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养着你呢！是你爸！轮得到你说他？
父亲还在嘟囔着，看看你教的好闺女，四六不懂，出了社会有人教育她
母亲的斥责像根针，猝不及防扎破了我刚鼓起的勇气。我张了张嘴，
却发现喉咙被烟味堵得死死的。没再说一个字，我起身回了房间。关上门的瞬间，
外面的争吵声和烟味却也隔不走。久有人抽烟的房子，是一口老卤锅。
烟味混着灰尘、旧家具的木头味，在门窗缝里闷出层黏糊糊的油气，任什么进来都躲不过。
新晒的床单挂一晚，边角就染了点发沉的黄；刚拆封的饼干摆半宿，
咬下去都带着股焦糊的底味；就连人站在里头，不消片刻，眼白都像蒙了层薄纱，
透着点腌透了的蜡黄，连说话时吐出来的气，都像是从那锅老卤里捞出来的，
带着股化不开的陈味。我妈喜欢卤鸭货的时候放一把豆子。白胖的豆子泡在酱油色的卤汁里，
咕嘟咕嘟煮着，眼看着就要染上深褐。可我盯着豆子，
心里头烦得像塞了团乱麻——那豆子多像我啊，干干净净的，胖胖的，白白的，
不要被这乌烟瘴气裹着。不等豆子彻底浸成深褐色，我就急急忙忙掀开锅盖，
拿勺子从滚烫的卤汁里捞起几颗。豆子还带着点生脆，芯子里是没被染透的乳白，
混着淡淡的卤香，嚼起来咯吱响。我妈在旁边挥着锅铲骂我馋，说煮不透的豆子吃了胀气，
可她哪知道，我是怕啊，怕再等下去，连这点白都保不住，跟我爸那口被烟卤黄的牙似的，
再也回不去了。02 闻我妈讨厌烟味，嫁给烟鬼后却唯恐生下个小烟鬼。自我上中学起，
每每放学她就闻我的头发和校服。校服后领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母亲的手掌落下来时，
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像被泼了滚烫的辣油一样，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我捂着脸后退半步，声音发颤。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课本散了一地。
母亲的眼睛瞪得通红，鼻尖因为生气而微微发红，她弯腰捡起我掉在脚边的校服外套，
像拎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抖了抖：没有？这烟味哪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把外套往我脸上凑，你自己闻！你自己闻！当我鼻子是摆设吗？烟味确实有，
是被几个蹲角落抽烟的同学蹭上的。她却猛地甩开外套，指着我的鼻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跟你爸一个德行！我早就防着你这手，你还真敢！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嘴里还叼着烟，
看见这情景，含混不清地骂道：娘们家不学好，学老爷们抽烟，将来一口黄牙嫁不出去。
你闭嘴！母亲转头冲他吼，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是你！家里烟味就没断过，
现在把孩子也带坏了！你满意了？父亲被吼得习惯了的，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冷哼一声，
又叼起烟，走了。他叼烟的年头久了，一咧嘴，那口牙黄得扎眼，
像是被陈年卤汁泡透了似的。烟油子混着尼古丁，一层层往牙釉质里渗，黄得发暗，
带着股化不开的沉色，连牙缝里都藏着点焦黑，笑起来时，
那口牙就像从卤汁缸里捞出来的老物件，透着股子呛人的烟火气，怎么刷都褪不去那层深黄。
03 弟我弟出生后，家里的碗碟突然多了一副小的。妈妈抱着他喂奶时，眼神软得像棉花，
我凑过去摸他的手。我弟像颗刚泡发好的豆子。你以后看着你爸，不许在屋里抽烟。
为啥？你弟这么小呢！哦。你看他多小，肺还没长好呢。
烟味好像真的淡了些。父亲那段时间确实会自觉去阳台抽烟，只是每次回来，
身上的烟味总带着点风的凉意，混着他咳嗽的声音，在客厅里绕来绕去。有天我放学回来，
刚进门就撞见父亲坐在沙发上点烟，我弟就躺在旁边的婴儿车里，
小脸皱着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我想起母亲的话，走过去把婴儿车往旁边推了推。
推什么推啊？大小伙子养那么精心，将来不像话，你小时候我都也照抽不误，
你也没嘴歪到哪去，父亲把烟往烟灰缸里磕了磕，我就抽一根，离这么远能碍着什么事？
我没再说话，还是默默把我弟的车推开。母亲进门就闻见烟味了，
手里的塑料袋“咚”地砸在地上，土豆滚了一地。嫁给这么个畜生啊！抽不死你啊！
孩子这么小跟着你吸二手烟！畜生啊！作孽啊！作孽！父亲不为所动，点了第二根，
我抽根烟怎么了？以前林泽小时候我不也抽吗？母亲的声音突然哑了，
她抱起婴儿车里的我弟，手都在抖：以前是我傻！现在我不能让我儿子也跟着遭罪！
我站在原地，看着母亲怀里的我弟咂着小嘴，看着父亲摔门进了卧室，
看着地上被踩扁的烟蒂和滚散的土豆。原来有些事是分人的，比如烟味，比如被保护的资格。
林泽，你敢告诉妈我就打死你！这是我弟对我说的话。我懒得管你。我说。
妈的鼻子不是摆设。我知道。果然没过两天，母亲洗衣服时还是闻到了，
她没像对我那样直接动手，只是把翻出来的火机和烟盒摔在桌上，盯着我弟看了很久，
眼眶红了。你才多大？她声音发颤，学什么不好，学你爸抽烟？你想跟他一样吗？
你看看你爸那口黄牙你不恶心吗？他都抽了，我也一样。他是他，你是你！
母亲突然拔高声音，抓起桌上的鸡毛掸子，最后重重砸在沙发上，
我怎么就养出你们两个……话没说完，她转身进了厨房，水龙头开得很大，
哗哗的水声里，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哭声。父亲从外面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叼着烟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径直走到阳台，打开窗子，风灌进来，
烟味顺着开着的窗户飘进来，落在母亲没洗完的菜上。04 无名氏上大学，学着网上，
我也在母亲节订了束康乃馨。外卖员打电话说妈妈签收时脸很臭，我说，她就是这样，
嫌我乱花钱，家长都这样。晚上刷到她的抖音，视频里我弟穿着校服，一脸不高兴不配合，
举着那束花，没好气的说了句母亲节快乐。她笑着接过来，配文是我家的小暖男，
还是生儿子心疼妈，比他爹强一百倍束的包装纸皱了角，
是我特意选的浅粉色——原来我买的花，连拥有姓名的资格都没有，我是个无名氏。
评论区有人夸“你儿子真懂事”，母亲回复“是啊，男孩比养女孩省心多了”。
我盯着那句回复，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退出了抖音。
宿舍楼道里飘来隔壁宿舍的烟味，我下意识捂住嘴，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说“捂嘴没教养”。
哎。05 择婿我妈选女婿。就是给我挑相亲对象。你可不能再找个抽烟的。嗯。
我答应着，但是她找的人可不是那样的。我爸选女婿呢？我爸一概不操心的，也不说话，
就说养我这么大，彩礼多少要收回来一点。那阵子，我总觉得自己像在一锅老卤汁里捞东西。
遇见的男人，个个身上都带着被“卤”过的痕迹，有的轻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