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北风,像淬了冰渣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脸上,留下尖锐的刺痛。雪,不知疲倦地下着,
铺天盖地,将整个镇北将军府裹进一片死寂的纯白里。庭院正中,青石板早已不见踪影,
只有一片被反复践踏又不断被新雪覆盖的泥泞污浊。我跪在这片污雪之中。
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仿佛那刺骨的寒意已穿透皮肉,直接啃噬着骨头。
只有一股股温热的液体,缓慢地、固执地从麻木的膝下渗出,
在冰冷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旋即又被落雪覆盖,只留下模糊的印记。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像有无数钝刀在骨缝里来回刮擦,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声响。
肺腑里像塞满了冰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
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带起一阵阵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气,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视野模糊得厉害,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有将军府正房那两扇紧闭的、厚重的雕花木门,
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响。门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压抑的啜泣声和焦急的低语隐隐透出。那里,有他。裴铮。那个曾牵着我满是薄茧的手,
在破败茅屋的油灯下发誓“此生定不负卿”的寒酸书生。那个用尽我的嫁妆,
耗尽我三年青春里所有力气,才一步步爬上这镇北将军高位,却早已视我为敝履的夫君。
他此刻,正守在里面,守着他的婉娘。温婉娘。那个名字,像淬了剧毒的针,
无声无息地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是裴铮心头的朱砂痣,
是他年少时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半月前,她不知何故中了奇毒,药石罔效,
眼看就要香消玉殒。直到昨日,一个云游至此、据说医术通神的老道士,捻着稀疏的胡须,
开出了一张惊世骇俗的药引方子——需取将军夫人心头之血三滴,以雪为引,跪地两个时辰,
待血融入雪中,再配以其他名贵药材煎服。“夫人乃将军正妻,自有福泽庇佑,
其心头血蕴含生机,正可克制此阴毒。”老道的话说得玄之又玄。荒谬!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心头血?三滴?跪雪两个时辰?这分明是催命符!
可裴铮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如今只剩下焦灼和阴鸷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贱妇!若婉娘有事,本将要你偿命!”他冰冷的声音,比这北风更刺骨。那一声“贱妇”,
彻底碾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过往温情的奢望。他甚至没有给我一句解释的机会,
没有问一句我是否愿意,是否承受得起。在他心里,温婉娘的命是命,我的命,
不过是随时可以为了他的婉娘献祭的草芥。雪,还在落。一片一片,冰冷地粘在睫毛上,
模糊了那扇门,也模糊了心头的恨。膝盖下的疼痛早已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寒意,正一点点蚕食着我的五脏六腑。
意识像沉入冰湖的石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那时我刚嫁入裴家不久,
他还是个空有满腹经纶却连赶考盘缠都凑不齐的穷酸书生。我爹只是个乡野郎中,
倾尽所有为我置办了一份微薄的嫁妆——几两碎银,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还有几本他珍藏的医书。“铮儿,清璃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父亲把我粗糙的手交到裴铮手里时,殷殷嘱托。那时的裴铮,眼神清亮,
满是感激和承诺:“岳父大人放心,小婿此生绝不负清璃!”为了他的前程,
我变卖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又日以继夜地帮人浆洗衣裳、缝补刺绣,
手指被冰冷的井水和粗糙的针线磨得红肿破裂,只为多攒几个铜板。寒冬腊月,
我缩在四面漏风的灶房里,就着微弱的灶火取暖,一边熬着他夜读所需的参汤,
一边借着那点光亮抄写书铺里借来的书卷,手指冻得僵硬发紫,
呵出的气在破旧的窗纸上结了一层薄霜。他赴京赶考那天,
我将积攒了整整三年的碎银和铜钱,沉甸甸地塞进他怀里。那些钱币上,
还残留着我指尖的血痕和冻疮的印记。“铮哥,路上小心,家里有我。”我笑着,
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他紧紧抱住我,声音激动得发颤:“清璃,等我!待我金榜题名,
定让你凤冠霞帔,享尽荣华!”那时的誓言,滚烫得如同灶膛里的火。后来,
他果然中了进士,又因缘际会立下军功,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威震北疆的镇北将军。
将军府邸,雕梁画栋,仆从如云。而我,穿着半旧的粗布衣裳站在金碧辉煌的正厅里,
像个误入仙境的乡下婆子,显得格格不入。他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感激,
渐渐变成了不耐,最终只剩下彻底的冷漠和嫌恶。府里的下人惯会看眼色,捧高踩低是常事。
我的饭菜常常是冷的、馊的,份例的炭火也总是克扣得所剩无几。
我尝试过像从前一样为他打理内务,却换来他厌恶的呵斥:“这些事自有管事和下人去操心,
你懂什么?别在这里添乱!”他嫌弃我粗鄙,不懂琴棋书画,不会吟风弄月,
配不上他将军夫人的身份。直到温婉娘出现。她是礼部侍郎的远亲,据说父母双亡,
前来投奔。她就像一株精心养护的兰花,弱柳扶风,说话轻声细语,
一举一动都带着我永远学不会的优雅。裴铮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痴迷。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府中很快有了流言蜚语,
说将军的心尖上换了人,说我这糟糠之妻的位置岌岌可危。温婉娘对我倒是温婉有礼,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可那笑容背后,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优越。终于,
半个月前,温婉娘突然中毒,呕血不止,昏迷不醒。所有的矛头,竟都隐隐指向了我!
裴铮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怀疑和冰冷的审视。无论我如何辩解,
他只冷冷丢下一句:“府中只你与婉娘有过龃龉!不是你,还能是谁?
”积攒了三年的委屈、辛酸、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死死咬着下唇,
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如此不堪,如此恶毒?再后来,
便是那老道士的“妙方”,和他那句剜心刺骨的“贱妇”。“……咳咳……噗!
”一阵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一大口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身前的雪地上。那暗红的颜色,在白得刺眼的雪地上晕开,
触目惊心。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耳畔那扇门内的喧哗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
冰冷的雪水混合着血液的粘稠感,紧紧贴着小腿,寒意刺骨。力气正随着那口血,
迅速地、无可挽回地从身体里流失。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眼皮重逾千斤,只想就此阖上,坠入无边的黑暗,再也不用面对这彻骨的寒冷,
这锥心的背叛,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裴铮……”意识彻底沉沦前,
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无声地从我破碎的唇间溢出。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定要……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不知在无边的混沌与冰冷中沉浮了多久。意识像沉在幽深海底的碎片,
偶尔被湍急的暗流卷起,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刺骨的雪地,裴铮冷酷的脸,
温婉娘苍白的容颜,还有……一道模糊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苍老声音,
似乎在我耳边焦急地念诵着什么古怪的、不属于中原的音节?那声音断断续续,
如同遥远的呓语,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不,
那一定是濒死的幻觉。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唯有痛楚,
无处不在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筋骨,撕扯着肺腑,提醒我还未彻底解脱。
眼皮像是被黏稠的浆糊粘住,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掀开一丝缝隙。
刺目的光线猛地扎了进来,带着一种久违的暖意。我下意识地想要闭眼,
却被那光芒中隐约的景象攫住了心神。不是将军府那熟悉却冰冷的承尘。映入眼帘的,
是极其陌生的华美。高阔的穹顶,绘着繁复瑰丽的彩绘,似有祥云缭绕、鸾鸟翱翔。
巨大的、半透明的鲛绡纱帐从高高的金钩上垂落,层层叠叠,被不知何处吹来的暖风拂动,
漾开柔和的波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雅而悠长的香气,
是顶级龙涎香混合着某种清冽的冷梅气息,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缓缓驱散着骨髓深处残留的寒意。这是……何处?地狱?还是……梦境?
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火烧火燎。我下意识地想发出一点声音,
却只带出一连串破碎的、嘶哑的咳嗽。“咳…咳咳……”细微的动静,
立刻惊动了守在床边的人。“殿下!您醒了?”一个清脆又带着无尽惊喜的女声响起,
紧接着,一张年轻秀丽、梳着双鬟髻的脸庞探了过来。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此刻盈满了泪水,
穿着鹅黄色的宫装,衣料上乘,绣工精致。殿下?她是在……叫我?
巨大的困惑和虚弱让我发不出任何询问。那宫女见我睁着眼,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快!
快禀报太子殿下!公主醒了!公主真的醒了!”公主?这两个字如同惊雷,
炸得我本就混沌的脑子嗡嗡作响。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看清周围,
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让我瞬间白了脸,冷汗涔涔而下。“公主,
您别动!您身子还虚得很,太医说了要静养!”宫女慌忙按住我,动作轻柔,
眼中是毫不作伪的心疼,“您都昏迷整整一个月了!可吓死奴婢们了!”一个月?昏迷?
我……我还活着?被裴铮那样折辱,跪在雪地里取心头血之后……我竟然没死?
还被带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被称作……公主?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是裴铮的又一个把戏吗?为了折磨我?不,不对,这里的一切,这华丽到极致的宫殿,
这宫女眼中真切的关切,这空气中价值连城的熏香……都不像是裴铮能营造出来的。
我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喉咙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水……”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个模糊的字。“水!快!温水!
”宫女立刻回头吩咐。很快,另一个穿着同样精致宫装的侍女端着温热的玉盏快步走来。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的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将温热的蜜水一点点喂入我干裂的唇中。甘甜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
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痛楚。我贪婪地小口啜饮着,意识也随着水分的滋润,一点点回笼。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这寝殿大得惊人,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紫檀木的雕花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案几上摆放着形态奇异的玉石盆景和精致的鎏金香炉。
地上铺着厚厚的、绣满缠枝莲纹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想必柔软无声。巨大的窗户敞开着,
外面是精心打理过的园林,奇花异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远处甚至能看到巍峨宫墙的轮廓,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这里……绝非镇北将军府,也绝非北疆任何一座城池。这里的气派与格局,
隐隐指向一个我不敢想象的答案——皇宫?可这又是哪国的皇宫?大燕?
还是……纷乱的思绪被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打断。那脚步声由远及近,
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仪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
守在床边的宫女们立刻恭敬地垂首退开几步,齐声道:“太子殿下。”我的心猛地一缩,
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向寝殿入口那巨大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紫檀木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