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破庙的门槛再次被两人跨越,这一次,是并肩而行。初冬清晨的空气清冽如刀,割在脸上带来清晰的刺痛。东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将笼罩荒村的铅灰色云层镶上一道冰冷的银边。村子正东和正北方位,那两道悬浮于结界上的冰蓝与暗红光痕,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渐亮的天光下依旧散发着恒定而诡谲的幽芒,无声地昭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进程。
张旭东的右臂依旧包裹在厚厚一层浸透药汁的破布里,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深处那暗红印记的灼痛,如同有火炭在皮肉下闷烧。但他走得异常沉稳,左手紧握着那根磨得锃亮的燧石长矛,矛尖在微光下闪着寒星。短弓斜挎在肩,箭袋沉甸甸地坠在腰侧。腰间那个厚实的破布包,里面两枚钥匙(冰蓝与暗红)隔着布层散发出微弱却截然不同的冰冷脉动,如同两颗异形的心脏在他身侧搏动。
小蚕紧紧跟在他身侧,落后半步。她小小的身体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显得更加瘦小,但脊背挺得笔直。那张短弓被她有些紧张地握在手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不再空洞地望向别处,而是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黑洞洞的破屋门窗和风中摇曳的枯草,眼神里虽然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悲壮的决然。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用坚韧藤条编成的小小背篓,里面装着几块熏鱼干、一小袋苦菜根粉和用葫芦装着的清水——这是她坚持要带的“准备”。
“哥,”她小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投向村子最西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相对平坦的开阔地,“磨坊……真的在那边?”
“嗯。”张旭东的声音低沉而肯定,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西方,“神像底座……眼睛的图案……磨盘中心……像眼睛。”他的推断简洁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觉。
村子西端很快出现在视野中。这里的地势确实比别处更开阔些,荒草相对低矮稀疏。靠近那道无形结界的地方,一片巨大的、早已被岁月和风雨彻底摧毁的废墟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巨大的石质基座半埋在泥土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枯藤。断裂的巨大石梁和粉碎的瓦砾散落一地,被荒草顽强地覆盖着。只有废墟中央,一个直径约莫七八尺的巨大圆形石盘,如同巨兽的眼睑,半倾半埋地躺在碎砖乱石之中,顽强地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一座磨坊。
那就是磨盘!张旭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加快脚步,小蚕也紧张地跟上。
靠近废墟,一股陈年的谷物粉尘(早已与泥土混合)和石头风化后的特殊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巨大的磨盘石由上下两扇组成,下扇深陷在泥土里,布满青苔和裂纹。上扇则倾倒在旁边,边缘崩裂,中心部位赫然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孔——那是安装磨轴的地方!
“眼睛!”小蚕也看到了那个圆孔,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确认后的紧张。
张旭东走到那倾倒的巨大上扇磨盘前。磨盘石厚重冰冷,表面粗糙。他绕着它走了一圈,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寸石面。没有文字,没有符号,只有风雨侵蚀的痕迹和苔藓的斑点。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个圆孔边缘。孔壁光滑,是长期使用磨轴旋转摩擦的结果,同样看不出任何人工刻画的特殊痕迹。
难道猜错了?一股失望感悄然升起。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个装着两把钥匙的布包。冰蓝与暗红的能量脉动透过布层传来,冰冷而清晰。他闭上眼,尝试像在北方骸骨坑那样,集中精神去感受。
没有明显的“引力”传来。但……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波动感?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粒微尘,荡开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波动并非来自磨盘本身,而是……来自磨盘中心那个圆孔指向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圆孔正对着的那片结界区域?
张旭东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越过磨盘的圆孔,投向正西方那道无形而冰冷的结界壁垒!
“不是磨盘……”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明悟,“是……视线!”
“视线?”小蚕不解地看着他。
“神像底座……眼睛的图案……不是指磨盘这个‘眼睛’……”张旭东的语速加快,思路越来越清晰,“是指……通过这个‘眼睛’……去看的地方!看结界!”
他立刻行动起来。不顾右臂的剧痛,他俯下身,用燧石长矛做支撑,费力地将那半倾的巨大上扇磨盘石,一点一点地撬动、旋转,调整着它的角度!沉重的石头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
小蚕虽然不明白,但也立刻上前帮忙,用瘦小的身体顶住磨盘边缘,咬着牙用力推。
终于,在两人合力之下,巨大的磨盘上扇被艰难地调整了方向。那个碗口大小的圆孔中心,笔直地、精准地对准了正西方的结界壁垒!
就在圆孔中心线与结界垂直相对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在灵魂深处拨动的弦音,骤然响起!
并非来自磨盘,也并非来自结界!而是……来自张旭东腰间那个破布包里!
是第三把钥匙!它在共鸣!
张旭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解开腰间的布包,将两枚钥匙(冰蓝井之匙、暗红骸之匙)紧紧握在左手掌心。就在钥匙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
磨盘中心那个圆孔内部,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银灰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深埋地底的星辰,带着一种空灵、缥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奇异质感!它并不刺眼,却瞬间吸引了张旭东和小蚕的全部心神!
紧接着,一道笔直的、极其纤细的、同样纯净银灰色的光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猛地从圆孔中心的银灰光芒中激射而出,精准地投射在正前方那道无形的结界壁垒之上!
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冰面!在银灰光线照射的结界位置,一点极其微小、却同样散发着纯净银灰色光芒的光点,骤然在结界表面亮起!紧接着,以这个光点为中心,无数道更加细密的、流动着银灰色光晕的线条如同活物般凭空浮现、急速蔓延、交织、旋转!
仅仅几息之间,一个直径约三尺的、由无数流动的银灰色光线构成的、极其复杂而玄奥的圆形法阵图案,赫然在结界表面显现出来!法阵的中心,正是最初被光照射的那个点,此刻已变成一个深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银灰色漩涡!而在法阵的边缘,三个结构精密、形态各异的凹槽接口,清晰地凸现出来!它们的形状,赫然与张旭东手中两把钥匙、以及磨盘圆孔中心那银灰光芒的形态,完美契合!
第三把钥匙!它不是实物!而是……一道光!一道被“灵眸”(磨盘之眼)激活的、开启最终法阵的“光钥”!而那个银灰色的法阵,就是结界的大门!
“门!”小蚕失声惊呼,小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张旭东的呼吸骤然停止!三把钥匙!三处镇守!此刻,全部归位!开启结界的终极门户,就在眼前!
他没有任何犹豫!强忍着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和心脏狂跳带来的眩晕,他猛地踏前一步,左手紧握着那两枚冰冷刺骨的实体钥匙(冰蓝与暗红),右手则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地伸向了磨盘中心圆孔里那点纯净的银灰色光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银灰光芒的瞬间——
“哥!小心!”小蚕惊恐的尖叫在身后响起!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巨大吸力猛地从磨盘圆孔中爆发出来!那点银灰光芒骤然膨胀、旋转,仿佛化成了一个微型的黑洞!张旭东伸出的右手仿佛被无形的巨钳攫住,一股冰冷而强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潮水般顺着他的手臂,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幻!
不再是荒凉的磨坊废墟!灰色的、粘稠的、仿佛活物般的浓雾铺天盖地涌来!瞬间吞噬了村庄!视野被剥夺,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无数熟悉而惊恐的面孔在浓雾中一闪而逝——那是小蚕记忆中消失的村民!爹!娘!二叔!他们扭曲的面容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巴无声地张开,仿佛在发出最后的呐喊!紧接着,一道道冰冷、死寂、没有任何温度的惨白色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在浓雾中毫无征兆地一闪!一闪!
每闪过一次,就有一个身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间化为飞散的灰烬!无声无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不——!”张旭东的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他仿佛被强行按在了三年前那场灭绝灾难的现场!亲身感受着那令人绝望的灰雾、那抹杀一切的冰冷光束!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灌满他的四肢百骸!那精神冲击的强度,远超北方骸骨坑的怨念!
“哥!”现实中小蚕带着哭腔的呼喊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张旭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伸向银灰光芒的右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光芒只有寸许,却如同隔着深渊!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头上涌出,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涣散!
不能停!不能退缩!大门就在眼前!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了濒临崩溃的神经!左手中,那两枚冰冷的实体钥匙(冰蓝与暗红)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意志和正在承受的精神冲击,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冰蓝的秩序寒流与暗红的怨念灼流同时涌入他的身体!这一次,并非互相撕扯,而是如同两道同源异质的洪流,狠狠地撞向那入侵他脑海的、源自“光钥”的、冰冷抹杀的灰雾幻象!
轰——!
精神层面的剧烈爆炸在张旭东的识海中炸响!
冰蓝的秩序之光如同极地风暴,冻结、驱散灰雾!暗红的怨念之火如同复仇的熔岩,焚烧、撕裂那些冰冷的白色光束!源自“光钥”的幻象冲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另外两把钥匙的同源却反向的力量狠狠中和、击溃!
幻象如同破碎的镜子般片片碎裂、消散!
现实瞬间回归!
张旭东浑身脱力般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被身后冲上来的小蚕死死扶住。他大口喘息着,眼神重新聚焦,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死死盯着磨盘圆孔中那点依旧纯净、却不再散发精神冲击的银灰色光芒。
“哥!你怎么样?”小蚕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
“没……事!”张旭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挣脱小蚕的搀扶,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右臂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在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就是现在!
他不再犹豫,右手猛地向前一探,五指张开,毅然决然地、完完全全地覆盖在了磨盘圆孔中心那点纯净的银灰色光芒之上!
没有灼热,没有冰冷,只有一种奇异的、如同握住了一团凝实光雾的触感。那点银灰色的光芒如同有生命般,瞬间顺着他手掌的纹路蔓延而上,覆盖了他整个右手!他的整只右手都笼罩在一层纯净、柔和、却蕴含着磅礴能量的银灰色光晕之中!
第三把钥匙——灵眸之光钥!以他的右手为凭依,此刻,在他手中!
张旭东没有丝毫停顿!他猛地转身,左手紧握着冰蓝与暗红两枚实体钥匙,右手闪耀着纯净的银灰光晕,如同握着一道来自星空的雷霆!他大步流星,冲向正西方结界上那扇由流动银灰光线构成的、中心是深邃漩涡的圆形法阵大门!
小蚕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短弓,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三步!两步!一步!
张旭东在法阵大门前站定。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刀,依次看向法阵边缘那三个形态各异的凹槽接口。
第一个接口,结构精密,带着螺旋的凹槽和细密的卡榫,散发着冰寒的气息——对应井之匙!
第二个接口,形态扭曲,接口内部如同逆流的齿轮,散发着灼热与死亡的气息——对应骸之匙!
第三个接口,最为特殊,并非实体凹槽,而是一个不断流转、由纯粹银灰色光线构成的、如同眼睛般的漩涡——对应光钥!
张旭东毫不犹豫,左手先将那枚散发着冰蓝幽光的井之匙,精准地、稳稳地插入了第一个接口!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响起!冰蓝色的光芒瞬间从钥匙蔓延至整个接口,法阵边缘的银灰光线中,立刻流淌起一道冰蓝色的光流!
紧接着,他将那枚布满虬结筋络纹路、散发着暗红幽光的骸之匙,用力插入了第二个扭曲的接口!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暗红色的光芒如同粘稠的血液注入接口!法阵边缘,一道暗红色的光流随之奔腾而起,与冰蓝光流并行,却泾渭分明!
最后!
张旭东抬起他那被银灰色光晕完全笼罩的右手,五指张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地按向法阵中心那个深邃的、由纯粹银灰光线构成的漩涡——第三个接口!
当他的银光右手与那漩涡接触的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的爆发。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寂静。
紧接着,以他按在漩涡中心的右手为原点,纯净的银灰色光芒如同决堤的星河,瞬间从漩涡中奔涌而出,顺着他银光覆盖的手臂逆流而上!同时,法阵边缘那冰蓝与暗红两道并行奔腾的光流,如同受到了绝对的召唤,猛地调转方向,如同两条咆哮的能量巨龙,疯狂地涌向法阵中心!
冰蓝!暗红!银灰!
三股性质截然不同、却又同源而生的磅礴能量,在法阵中心的漩涡处,在张旭东那作为媒介的右手之上,轰然交汇!
滋——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并非来自耳膜,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整个结界空间都为之剧烈震颤!
三色光芒如同宇宙初开时的混沌,在漩涡中心疯狂地旋转、碰撞、湮灭、融合!最终,化作一道纯粹到极致、仿佛能刺穿一切虚妄的炽白洪流!这道洪流以无可阻挡之势,猛地轰向法阵中心的漩涡深处!
咔嚓——!!!
一声仿佛天地碎裂的脆响!
那面横亘了三年、隔绝了生死、坚不可摧的无形结界壁垒,在炽白洪流冲击的核心点,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纵横交错的、闪耀着三色光芒的裂痕!
裂痕急速蔓延、扩张!
下一刻!
轰然破碎!
一个直径三尺、边缘流淌着冰蓝、暗红、银灰三色能量余晖的、不规则的圆形通道,赫然出现在原本坚不可摧的结界壁垒之上!
通道之外,不再是荒村熟悉的、被结界扭曲光线的景象,而是……一片真实得令人心悸的、笼罩在冬日清晨薄雾中的、连绵起伏的焦褐色山峦!冰冷而新鲜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山风,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猛烈地灌入了这座被遗忘了三年的死寂囚笼!
结界……开了!
大门……就在眼前!
张旭东保持着右手前按的姿势,身体因为巨大的能量冲击和瞬间的压力释放而微微颤抖。炽白的光芒在他眼前缓缓消散,三色能量流在通道边缘明灭不定。他怔怔地看着通道外那真实的山影,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久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风,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茫然感瞬间攫住了他。
成功了?他们……可以出去了?
“哥……”小蚕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他身后响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对通道外未知世界的本能恐惧。
张旭东缓缓收回闪耀着微弱银灰光晕、此刻却感觉无比沉重的右手。他转过头,看向妹妹。小蚕的脸上同样交织着震撼、茫然和深藏的恐惧。她看着那流淌着三色光芒的通道,又看看张旭东,最后目光落在他右臂那狰狞的暗红印记上,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门,开了。门外,是未知的山峦和薄雾。门内,是挣扎了三年的囚笼和累累伤痕。希望与恐惧,解脱与未知,如同通道边缘那明灭不定的三色光芒,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离开,意味着什么?是新生,还是踏入一个比灰雾清除更恐怖的漩涡?答案,在门外呼啸的山风之中,沉默不语。三色光芒(冰蓝、暗红、银灰)如同熔化的琉璃,在通道不规则的边缘缓缓流淌、明灭,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滋滋声。通道之外,不再是扭曲的光影屏障,而是真实得令人屏息的景象——冬日清晨薄雾缭绕的、连绵起伏的焦褐色山峦。冰冷、湿润、带着泥土与枯草气息的山风,毫无阻碍地、汹涌地灌入这片被遗忘了三年的死寂之地,猛烈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吹动了他们的衣角,吹乱了小蚕枯黄的发辫,也吹醒了张旭东近乎凝滞的意识。
成功了。他们打开了这座无形牢笼的大门。
巨大的解脱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短暂地显露,随即被更深的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所覆盖。张旭东怔怔地看着通道外那片真实的山影,看着薄雾在山腰流动,看着几棵枯树在风中摇晃的黑色枝桠。那是“外面”,是三年挣扎求生的唯一目标。可此刻,那真实的景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冰冷。没有鸟鸣,没有兽吼,只有风卷过荒山的死寂。与结界内,何其相似。
他缓缓收回按在结界通道上的右手。手上那纯净的银灰色光晕正在迅速黯淡、消散,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只留下一种奇异的、如同触摸过炽热余烬般的麻木感。腰间破布包里,冰蓝的井之匙和暗红的骸之匙也沉寂了下去,那冰冷的脉动变得极其微弱,如同濒死的虫豸。
右臂上,那狰狞的暗红色印记却在此刻,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无数毒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臂。那印记下的“筋络”仿佛活了过来,在皮肉下疯狂地搏动、虬结,散发出灼热的气息,甚至隐隐透出暗红的微光!仿佛感应到了通道的开启,感应到了某种宿命的临近。
“哥?”小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身后响起。她小小的身体裹在破布里,被猛烈的山风吹得微微摇晃。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流淌着三色光芒的通道,又看看哥哥痛苦捂着手臂的样子,小脸上交织着对门外未知的恐惧和对哥哥伤势的担忧。她没有看向那片山峦,目光始终被那扇开启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门”牢牢吸引,仿佛那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张旭东强忍着右臂钻心的灼痛,深吸了一口灌入肺腑的、冰冷而陌生的山风。喉咙里依旧带着井水呛入后的血腥味和灼痛。他转过头,看向小蚕。妹妹眼中那深藏的恐惧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他扯动干裂的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紧绷的肌肉,显得异常僵硬。
“别怕,”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我们……出去。”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在清晨微寒的光线下微微颤抖。
小蚕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哥哥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门外山风的呼啸如同鬼哭,通道边缘流淌的三色光芒诡谲莫测,哥哥手臂上那暗红印记散发出的不祥气息……一切都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但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埋葬了爹娘、埋葬了所有村民、如同巨大坟墓的荒村里?下一个冬天来临,她和哥哥也会像那些熏鱼干一样,在寒冷和饥饿中慢慢变成枯骨。
不!她不要!
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属于生存的狠劲,压倒了心头的恐惧。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自己冰冷的小手,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张旭东那只布满伤痕的大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却握得异常坚定。
两只手,一大一小,同样粗糙,同样冰冷,同样沾满了挣扎求生的痕迹,在这一刻死死地扣在了一起。掌心的温度微弱,却传递着彼此间唯一的依靠和孤注一掷的决心。
张旭东握紧了妹妹的手,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透过掌心传来的细微颤抖。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在晨雾中沉默伫立、如同巨兽尸骸的荒村——破庙、枯井、骸骨深埋的北隅、倾颓的磨坊……三年挣扎的血泪、绝望的嘶吼、微弱的希望,都深埋于此。然后,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铁,投向前方那流淌着三色光芒的通道。
通道之外,是山峦,是薄雾,是呼啸的风。
也是未知,是可能存在的灰雾,是那抹杀一切的冰冷光束。
更是……离开这永恒囚笼的唯一可能!
“走!”
一声低喝,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被狂风吹散。
张旭东拉着小蚕,不再有丝毫迟疑,迎着那灌入通道的猛烈山风,一步踏出!
脚掌离开了结界内冰冷坚实的土地,踏入了通道那流淌着三色光芒的边缘!
就在两人身体完全进入通道范围的刹那——
异变骤生!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通道边缘流淌的冰蓝、暗红、银灰三色光芒,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骤然沸腾、狂暴!它们不再温和地流淌,而是疯狂地扭曲、缠绕、互相吞噬!冰蓝的光流化作刺骨的寒潮,暗红的光流如同沸腾的岩浆,银灰的光流则像失控的闪电!三股性质截然相反却又同源而生的磅礴能量,在狭小的通道空间内失去了“钥匙”的调和与法阵的约束,彻底暴走!
通道不再是门,瞬间化作了狂暴能量的炼狱漩涡!
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从通道深处、从外界那片看似平静的山峦方向猛地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他们的身体,要将他们彻底拖入那光芒沸腾的深渊!
“啊——!”小蚕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瘦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瞬间被扯离地面!
张旭东只来得及死死攥紧妹妹的手!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手臂撕裂!他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稳住身形,但脚下的光芒如同流沙,无处着力!他右臂那暗红的印记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灼痛瞬间飙升到极致!那印记下虬结的“筋络”疯狂搏动,暗红色的光芒透体而出,与他左手紧握的妹妹身上,似乎也隐隐呼应起一丝微弱的银灰光晕(来自之前接触光钥的残留)!
冰蓝!暗红!银灰!
三股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疯狂地涌入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张旭东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成了三份!
极致的冰寒冻结了他的左半身,血液、神经、思维都仿佛被冻成了坚冰!视野的一半瞬间被无尽的冰蓝色覆盖,他看到自己左手连同小蚕的手臂,在冰蓝光芒中迅速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晶!
与此同时,极致的灼热从他的右半身爆发!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地狱之火,从右臂那暴走的印记中喷涌而出,疯狂灼烧着他的血肉、骨骼、内脏!他感觉自己的右半身正在被活活烧成焦炭!视野的另一半,是翻滚咆哮的暗红岩浆!
而贯穿他和小蚕身体核心的,是那狂暴失控的银灰色能量!它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湮灭属性的闪电,在他们体内疯狂流窜、切割!每一次流窜,都带走一分生机,留下一片虚无的麻木!视野的核心,是不断扭曲、破碎的银灰裂痕!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超越了肉体的极限,直接作用于灵魂!身体在冰封、焚烧、切割的三重酷刑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张旭东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中疯狂闪烁、碎裂。他最后看到的,是紧抓在手中的小蚕。
小蚕的身体被三色光芒疯狂撕扯、吞噬。她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大大的眼睛望着张旭东,里面倒映着他同样扭曲的面容和三色交织的毁灭光芒。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仿佛在喊“哥”,又仿佛在说……
“……回家了……”
声音很轻,很模糊,被狂暴能量的嘶吼彻底淹没。但张旭东仿佛“听”到了。
是啊……回家了……离开这座坟墓……无论外面是天堂还是地狱……
就在小蚕的身体即将被三色光芒彻底吞没的瞬间,她的身体猛地亮了一下!不是外来光芒的映照,而是从她体内,从灵魂深处,迸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银灰色光芒!那是“灵眸光钥”在她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本源!这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只闪烁了一瞬,便温柔地包裹住她小小的身体,然后……如同破碎的星光,无声地、彻底地消散了。
她小小的身体,连同那点最后的微光,在张旭东死死紧握却再也抓不住的手中,化为无数细碎的、闪烁着三色光点的尘埃,被通道内狂暴的能量乱流瞬间卷走、湮灭。
“小——蚕——!!!”
张旭东的灵魂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最后的燃料,将他体内疯狂冲突的三股能量彻底点燃!
冰蓝的寒潮在他左半身轰然炸开!冻结的血肉骨骼瞬间化为齑粉!
暗红的烈焰在他右半身猛烈爆发!燃烧的残躯顷刻化作飞灰!
银灰的湮灭闪电贯穿核心,将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彻底抹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只有光芒。
纯粹到极致、炽烈到虚无的光芒。
冰蓝、暗红、银灰,三色交织,在结界通道的入口处,如同超新星爆发般,骤然亮起!瞬间吞噬了张旭东残存的身影,也吞噬了通道本身!
那璀璨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只持续了一刹那。
如同燃尽的火柴。
下一刻,光芒骤然熄灭。
通道消失了。
结界壁垒上,只留下一个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巨大破洞。破洞边缘残留的结界物质如同熔化的黑色琉璃,缓缓流淌、冷却、凝固。洞口之外,是冬日清晨薄雾笼罩的、死寂的焦褐色山峦。冰冷的山风依旧呜咽着灌入荒村,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空洞的回响。
破洞下方的荒草地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枚通体冰蓝、表面布满细微刻痕的钥匙,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幽光。
一枚暗红如凝固血液、布满虬结筋络纹路的钥匙,散发着邪异而灼热的气息。
还有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混杂着冰蓝、暗红、银灰色泽的晶莹灰烬,被风吹着,在枯草间轻轻滚动了几下,便彻底散开,融入了这片他们挣扎了三年、最终归于尘埃的土地。
风,卷过空无一人的破庙门槛,吹动了角落里那尊半边脸塌陷的泥胎神像上厚厚的蛛网。神像黑洞洞的眼窝,依旧直直地望着东方结界上那个巨大的、无声的破洞,望着洞外那片亘古不变的山峦。
荒村,重归死寂。
只有风,不知疲倦地穿过断壁残垣,发出悠长而空洞的呜咽,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无人聆听的、关于囚笼、挣扎与最终湮灭的挽歌。那开启又闭合的通道,那曾点燃又熄灭的生命之火,连同那三把带来希望也带来毁灭的钥匙,都化作了这片死寂之地最深的尘埃,无人知晓,亦无人铭记。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去,仿佛那三年的挣扎与最终的牺牲,从未发生。唯有呼啸的山风,永恒地穿过结界的破洞,在空荡的村庄里徘徊,诉说着一个只有天地知晓的、关于囚徒与湮灭的冰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