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扶着刘荇下了马车,她抬头便看见那挂着红绸的乌黑的大门上悬着一块旧旧木匾“霍府”字迹略淡,似多年未换新,笔锋却清正,不蔓不枝,倒像主任的性子般,省去浮华。
“姑娘一路劳顿,将军军务繁忙,此刻还在军营之中暂未脱身,命属下在此相迎。”
卫峥微倾身体拱手行礼。
“有劳将军了”刘荇向卫峥微微点头表达谢意。
“姑娘,请随我入府吧”卫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卫峥引着刘荇几人向府内走去,廊下的风卷着昨夜未散的烛烟味,混着庭院里老松的清苦气,倒没几分喜庆。
转过两道回廊,他在一扇素门前站定,侧身抬手:“姑娘且在此歇息,府中以备下妆奁衣物,梳洗换装后,只待吉时便好。”
刘荇抬头看那门,门楣上连半片红绸都没挂,与别处零星点缀的喜色格格不入。
卫峥似是看穿她眼底的微澜,又补了句,语气是部下对指令的复述,听不出多余情绪:“将军吩咐,他午时方能回府,婚礼诸事从简,姑娘不必费神,届时他自会来迎。”
说罢,他朝守在门边的两个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垂手立在阶下,再不多言。
女主推开门,屋里陈设极简,一张梳妆台靠窗放着,上面摆着个红漆匣子,打开来看,里头胭脂水粉倒还算齐整,只是脂膏凝结的纹路里,像蒙了层薄灰,仿佛是许久前就备好、又被遗忘了的物件。
那两个仆妇为刘荇梳好妆发、换上喜服。
便退了出去。
“小姐,这霍府大是大,不过这也太粗陋无华了,还不如刘府的偏院。”
青禾一脸不满。
张妪也随声附和道:“依我看姑娘在这未必有刘府自在。”
刘荇笑而不语,她心里明白,霍柘亦不愿这桩婚事,又怎会重视自己,自己不过是偏院宗亲家的孤女罢了。
且这桩亲明眼人都能看的明白——是皇帝为了利用霍柘来对付萧苏两家才许的这门婚事。
吉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院外的爆竹就炸了起来,红屑落了满地,像未干的血。
霍柘穿着一身玄色袀玄,领口的系带歪在一边,是随从不忍看不过去,趁他发愣时匆匆系上的,他自己抬手扯了扯,嫌勒得慌。
刘荇被张妪扶着出来,头上盖着的“面衣”轻轻晃,步子怯生生的。
霍哲手里的红绸带被塞过来时,他捏着的力道松松垮垮,像捏着一截没用的绳头,任由刘荇那边轻轻拽着,他只跟着往前走,目光扫过院墙上爬着的枯藤,心思早不知飘到了哪里。
没有拜堂的规矩,送刘荇进内室时,几个看热闹的孩童追着起哄,他被推搡着靠近了些,指尖擦过刘荇衣袖上绣的缠枝纹,竟像被刺了似的缩了回去。
跨进内室门槛时,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只对着外面喊了句“备酒”,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气,倒像是在应付一场不得不赴的宴。
刘荇坐在铺着朱红锦褥的榻边,面衣还没摘,她心里五味杂陈就有对霍柘的恐惧又有一丝对婚姻的期待,捏着衣角的手慢慢收紧,指腹碾过粗糙的麻布衬里——那是她自己缝的,想着结实,此刻却觉得,这粗笨的针脚,倒和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些像了。
霍柘回来时,带着一身酒气撞开了房门,红烛的火苗被风掀得猛地一跳,又落回烛芯上,明明灭灭地照着房里的寂静。
刘荇还坐在榻边,背挺得笔首,像一尊不敢动的木偶。
他走过来,指尖捏着她面衣的边角,动作算不上解,更像是扯——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股不耐烦,丝帛从她头上滑下来,落在榻边,叠成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刘荇的睫毛颤得厉害,眼神刚抬起来就撞进他眼里,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件刚拆了包装的器物,看完了,就移开了视线。
“睡吧。”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裹着酒气,却没半分缱绻。
他没再靠近,转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矮榻边,和衣躺了下去,连鞋都没脱,靴底在地上蹭出一声钝响。
红烛燃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僵首的,像块冷硬的石头。
刘荇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陌生的皂角味,那味道让她莫名发慌。
她悄悄抬眼,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呼吸粗重却平稳。
她也感觉疲惫极了便小心翼翼的躺下,不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夜,红烛燃到了底,床边的人没动,矮榻上的人也没再睁眼。
刘荇醒来时己是辰时,她唤了张妪与青禾进来。
“他什么时候走的?”
“将军,寅时便起身了”刘荇“嗯”了声。
梳洗完,霍府的婢子端来了饭食,这时刘荇才觉察自己己是饥肠辘辘。
青禾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刘荇知她是为霍柘对自己的态度不满。
便摇摇青禾的手臂又指了指饭食道:“我的好青禾,别不悦了!
他霍柘对我虽又些许冷淡,但这霍府的饭食可要比刘府千百倍。”
她笑着看了青禾一眼。
“小姐惯会哄我了”青禾说,张妪道:“这饭食却比刘府李氏给我们安排的好,想来我们姑娘不用受着口腹的苦了。”
晨雾还没褪尽,檐角的铜铃浸在湿汽里,响得有些沉闷。
霍柘坐在案前批阅公文,朱砂笔在竹简上划过,留下一道暗红的痕。
案头的青瓷盏里,茶沫早己沉底,凉透了。
霍柘抬眼时,笔尖的朱砂滴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红。
他接过竹牌,指尖刚触到牌面,就觉出不对:竹牌边缘带着潮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揭开竹牌背面的蜡封,里面裹着张揉得发皱的麻纸,墨迹被水汽洇得模糊,只勉强辨出几行字:“萧部昨夜凿沉三艘货船于洛水口,说是‘清淤’,实则堵了咱们往南的水路。”
霍柘捏着麻纸的指节微微泛白。
洛水口是往南运粮的必经之路,萧彻选在这时“清淤”,明摆着是掐断他秋粮入仓的道。
晨雾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
去查,沉的是哪几艘船,损失多少粮。”
他把麻纸凑到烛火边,火苗舔着纸角,很快卷成灰烬,“再让南岸的人备着,改用陆路,多调二十辆马车,今夜务必过邙山。”
卫峥应声退下,廊下传来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惊飞了檐下躲雾的麻雀。
霍哲重新拿起朱砂笔,却迟迟没落下——竹简上的公文还摊着,是昨日刚拟好的《洛水漕运章程》,墨迹未干,字里行间都在说“通渠、利运”,此刻看来,倒像是对着雾里的影子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