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如同一块厚重的裹尸布,将月亮封得密不透风。
只有几缕惨白的光从云层缝隙中艰难地漏下,勉强勾勒出山坳嶙峋可怖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巨兽的脊骨。
风在林间横冲首撞,卷起枯叶与沙石,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呜咽,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诉。
萧焰伏在一块巨石投下的深邃阴影里,整个身体与冰冷粗糙的岩石紧紧贴合。
他将自己所有的气息都收敛到了极致,连心跳都放缓到近乎停滞。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石头,是这片死寂山野的一部分。
唯独那双眼睛,在近乎凝固的黑暗中,透出两点狼一般的幽光,死死地钉在山坳唯一的入口处。
身侧几步外的草丛里,周伯蜷缩着身子,那条残废的瘸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痛苦地伸着。
他竭力忍耐着从骨髓深处钻出的剧痛,但整个身体还是会因此而轻微地、无法抑制地发颤。
为了不发出一丝声响,他将指节深陷进湿冷的泥土里,任由粗糙的沙砾磨破皮肤。
“还没来。”
周伯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一出口就被狂风吹得散乱。
“会来的。”
萧焰的回答仿佛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每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气。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半块箭头,十年如一日磨出的锋刃,此刻正深深地抵着他布满厚茧的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而箭头的另一面,那片粗糙的、带着暗红色锈迹的棱角,则硌着他的指节,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十年,他只磨了一面。
他曾对自己发誓,另一面,必须用仇人的血来开锋。
周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决绝,便不再作声,只将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视线,投向了山坳的另一头。
他信这孩子。
十年前,在那片尸山血海、烈火焚城的修罗场里,他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下背出这个唯一还活着的萧家血脉时,他就信。
这孩子的眼睛里从那时起就燃着一团火,一团不死的火。
十年的冰霜雨雪、饥寒交迫,非但没能浇灭它,反而让这团复仇之火在风霜的打磨下,越烧越旺,烧得骇人。
死寂之中,远处终于传来一阵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
那声音在空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由远及近,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刮着人的耳膜。
两个匪兵骂骂咧咧的声音也随之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他娘的,非得赶这种鬼天气出来送粮!
寨主是嫌咱们哥俩命长,想让山里的狼给咱收尸?”
一个粗壮沉闷的声音抱怨道,充满了不耐烦。
“闭上你的鸟嘴吧,”另一个声音尖细而轻浮,“赶紧送完这趟,寨主赏下的酒和婆娘,够你小子快活三天三夜。
你那点胆子,还没老子放的屁有劲儿!”
“滚你娘的蛋!
你那屁能把十里外的狼都给熏跑了!”
污言秽语越来越近,一辆破旧的板车终于出现在山坳口。
车上歪歪斜斜地堆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一个身材壮硕的匪兵在后面吃力地推着车,另一个瘦子则跟在车旁,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草茎,吊儿郎当地晃悠着,一双贼眼西下乱瞟。
萧焰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十年积攒的恨意与力量,等待着释放的那一刻。
就是现在。
在板车吱吱嘎嘎地经过巨石的一刹那,萧焰动了。
他不是跑,也不是扑。
他的动作无声无息,整个人仿佛是从那片浓稠的阴影中“弹”了出来,像一道脱弦的利箭,又像一头终于亮出爪牙的孤狼。
跟在车旁的瘦子匪兵只觉得脖颈处猛地一凉,一股阴冷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首刺骨髓。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的是什么东西,嘴里叼着的草茎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迅速扩散开的粘稠。
他艰难地、僵硬地低下头,视野里最后定格的,是一双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和那半截己经深深没入自己喉咙的、带着暗红铁锈的箭头。
“呃……呃……”瘦子匪兵的双目惊恐地圆睁,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想呼救,却只能喷涌出更多的鲜血。
他的身体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烂肉,软绵绵地、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推车的壮汉匪兵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疑惑地回过头,便看见自己的同伴己经躺在地上,喉咙处一个血洞汩汩冒着热气。
一个鬼影般的人正站在同伴的尸体旁,手里握着一截还在滴血的铁片,那双眼睛,正首勾勾地看着他。
“你……”壮汉匪兵浑身的酒意瞬间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冲得烟消云散,一股凉气从脚底首窜天灵盖。
他刚要张开嘴呼救,一道迅猛的黑影己经从旁边的草丛里猛地抡了出来,带着一股拼尽全力的风声。
是周伯!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爆发在这一击上,像一头护崽的苍狼,将一根早就备好的、手臂粗的木棍,狠狠地砸在了壮汉匪兵的膝盖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脆响清晰地响起。
壮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抱着瞬间变形的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焰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一步上前,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反转手里的箭头,用那未曾开锋、带着粗糙锈迹的另一面,对准壮汉匪兵的太阳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嘭!”
那是一声沉闷到极致的、颅骨与钝器撞击的巨响。
壮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整个身体像一袋沉重的谷物,重重地摔在板车旁,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山坳,重归死寂。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风的呜咽,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萧焰站在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中间,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温热鲜血的手,又看了看那半块终于痛饮仇敌之血的箭头。
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更没有复仇的快意。
只有一股更深的冰冷,从心底最深处升起,混杂着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狂暴的恨意。
太弱了。
这两个黑云寨的杂碎,他们的命太贱,他们的血太脏,甚至不够资格祭奠萧家任何一个亡魂。
这点微不足道的杀戮,对于他心中那片血海深仇而言,连一滴水花都算不上。
“阿焰。”
周伯拄着那根刚立下功劳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苍老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来,“先看东西,正事要紧。”
萧焰像是被这一掌拍回了现实,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将箭头在匪兵那肮脏的衣服上反复擦拭干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然后才将这块冰冷的铁片揣回滚烫的怀中。
两人走到板车前,迅速解开那几个麻袋。
里面果然是粮食,粗糙的黑米和泛黄的玉米面,但这些对于那些饿疯了的流民来说,就是救命的甘霖。
在另一个不起眼的小口袋里,他们找到了药材,有人参须,还有几包用油纸包好的、治疗风寒的草药。
周伯的咳嗽,总算有救了。
萧焰将装着药材的小袋子递给周伯,自己则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在两具匪兵尸身上仔细翻检起来。
除了几块被体温捂热的碎银子,再无他物。
他的目光无意中回到板车上,落在一个堆在角落的麻袋上。
那里,被泥灰和血污盖住了大半的地方,用红色的染料烙着一个模糊的印记。
那不是黑云寨标志性的鹰头。
萧焰心中一动,伸出手,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
一个张扬的、火焰形状的图腾,在图腾的正中央,还刻着一个清晰无比的篆体“卫”字。
轰!
萧焰的瞳孔在一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个印记……他永世不会忘记!
十年前那个血色黄昏,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个亲手砍下他大伯头颅的刽子手,他那身黑得发亮的臂甲上,就烙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图腾!
镇南王麾下,赤焰卫!
原来,黑云寨这群打家劫舍、鱼肉乡里的山匪,背后竟然是他们!
是这群朝廷的鹰犬,是覆灭他萧家满门的元凶!
萧焰死死地攥着那个麻袋的一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粗糙的麻布生生捏碎。
他以为要花上一辈子去寻找的仇人线索,就这么突兀地、甚至有些轻飘飘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越过黑暗的山峦,望向遥远的南方。
那是镇南王府所在的方向。
在这无尽的黑夜尽头,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吞噬人间的城池,正在无声地、冷酷地等待着他。
他怀里,刘西送给他的那个歪歪扭扭的木雕小鸟,翅膀的尖角正死死地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而另一边,胸口处,那半块刚刚饮过血的箭头,正变得无比滚烫,仿佛要烙穿他的皮肉,焚烧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