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劲从小约定考哈工大。直到在火锅店听见他对朋友说:"她?跟屁虫罢了,
肯定会跟我改志愿。"我默默回家,在他笃定的目光中提交了原志愿。手机疯狂震动时,
我关机拔卡。后来他红着眼问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笑得更灿烂:"因为你的南科大……""没有我的位置啊。"1七月的天,
空气沉甸甸的,吸进肺里带着灼人的粘稠感,像熬糊了的糖浆。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
刺得人眼睛发干。我死死盯着那个页面,指尖冰凉,一遍遍刷新,
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头那点没着没落的不安摁下去。第一志愿栏里,
“哈尔滨工业大学”六个字端端正正,像一枚定海神针,
又像一个沉甸甸的、从初一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就压下来的承诺。那年阳光毒辣,
梧桐树叶筛下的光斑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跳动。
我们刚看完高年级学长学姐意气风发的大学宣传栏回来,
哈工大展板上那枚银色的火箭模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刺心底。
我扯了扯身边少年汗湿的T恤下摆,指着那火箭,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沈劲,
我们以后去那里,好不好?”他正帮我扶稳我那辆摇摇晃晃的破单车,闻言抬起头。
汗珠顺着他那时还显青涩却线条干净的下颌滚落,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他眼睛发亮,像盛满了那个午后的全部阳光,没有丝毫犹豫:“当然!一起考哈工大,
说定了!”他弯腰,从滚烫的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
拉着我跑到那棵最粗壮的梧桐树下,踮起脚尖,在粗糙龟裂的深褐色树皮上,
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字母——HIT。石屑簌簌落下,
那刻痕深得仿佛要烙进树干的年轮里,也烙进我们懵懂的骨血之中。填报志愿那两天,
家里客厅灯火通明,弥漫着茶水和打印纸的混合气味。我爸妈,沈劲爸妈,
四个大人围着我家那台老旧的电脑,眉头紧锁,比对着厚厚几大本招生指南,
讨论声时而激烈时而低沉。我和沈劲被挤在沙发角落,膝盖顶着膝盖,共享一副耳机,
假装在看视频,耳朵却竖得老高,
捕捉着每一个关于“哈工大”、“分数线”、“专业排名”的字眼。最后,
当两家父母终于达成一致,郑重其事地分别在我和沈劲的志愿系统,
第一栏敲入那串代表哈工大的精确代码时,客厅里紧绷的空气才松弛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欣慰。纪川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碰我的腿,
对我眨了眨眼,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那一刻,未来清晰得像澄澈的蓝天。2可此刻,
坐在这台电脑前,那份清晰感被一种莫名的心慌搅得浑浊不堪。沈劲的手机关机,
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他家没人应门。他常去的篮球场,
只有空荡荡的篮筐在毒日头下反射的光。那股心慌越来越烈,像无数细小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越收越紧。一个荒谬又带着某种直觉,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浏览器收藏夹里那个链接,
输入了他曾经为了方便我帮他检查错漏而主动分享的备用账号和密码。
登录按钮按下去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页面加载的进度条缓慢得令人窒息。终于,界面刷新完成。
我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祈求般投向那个最顶端的位置。第一志愿栏。南方科技大学。
不是哈工大。不是那串我们两家父母熬红了眼反复确认、他亲手在梧桐树下刻下的代码。
屏幕上那六个陌生的汉字,组合成一个冰冷的符号,狠狠地扎进我的瞳孔深处。
我僵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只有指尖因为用力抠着桌沿而传来尖锐的刺痛。
窗外那些不知疲倦嘶鸣的夏蝉,声音骤然被拉长、放大,
变成一片尖锐刺耳、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他改了。在我们两家郑重其事地共同商定之后。
在距离系统最终关闭仅剩最后三小时的当口。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一丝预兆,
只等我在最后时刻自己撞破。3“晚晚?发什么呆呢?志愿……都确认好了吧?
”妈妈端着切好的水果推门进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目光在我惨白的脸和亮着的电脑屏幕之间游移。爸爸也跟了进来,眉头紧锁,
带着同样的担忧。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看他们关切的眼睛,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乎是撞开挡在门口的父母,
冲出家门。身后传来他们焦急的呼喊:“晚晚!你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逃离。逃离那行刺目的“南方科技大学”,逃离父母眼中无声的询问,
汗水立刻从额头、鬓角、后背渗出,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街道上车水马龙,
店铺门口震耳欲聋的促销音乐,行人烦躁的交谈声……我漫无目的地狂奔,不知跑了多久,
双腿再也抬不起来。就在这时,街角那家灯火通明的大型连锁火锅店撞入眼帘。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人声鼎沸,热气蒸腾。几乎是一瞬间,
我的目光就被牢牢盯在了二楼那个靠窗的包厢。隔着雾气和水珠流动的玻璃,
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张熟悉到刻骨,
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脸——沈劲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志得意满的松弛笑容。他手里端着饮料杯,
随意地和身边的朋友碰杯。谭嘉嘉,他的死党之一,正凑在他耳边大声说着什么,
引得那一桌的人都哄笑起来。纪川嘴角噙着那抹刺眼的笑,微微侧头听着,偶尔点点头,
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甚至惬意地夹起一大片毛肚,在翻滚的红汤里涮了涮,
动作从容不迫。隔着喧闹的街道和蒙着水汽的玻璃窗,
我像一个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可悲的旁观者,
冷冷地看着包厢里那幅“胜利者”的欢宴图景。他笃定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回响,
再次清晰地穿透玻璃,砸进我的耳中,比火锅店嘈杂的背景音更刺耳:“她啊……跟屁虫嘛,
放心,肯定跟我走。”“不然呢?”我扶着滚烫的灯柱,缓缓站直身体。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视线却异常清晰起来,
穿透那层水雾,牢牢锁定在沈劲那张写满笃定与无谓的脸上。他以为他是谁?
他以为我叶晚晚是什么?一个没有思想、没有选择权、只会依附他而生的影子?
一个他临时起意改变了路线,就理所当然要放弃自己全部规划、摇尾乞怜跟上去的……宠物?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热气腾腾、欢声笑语的包厢,看了一眼那个笑容刺眼的少年,然后,
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推开家门,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父母显然没睡,
听到动静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惊疑。4“晚晚!
”妈妈快步走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微微侧身避开。我的动作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触碰的疏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志愿……”爸爸的声音紧绷着,
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毫无血色的脸。我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确认好了。”“确认……好了?
”妈妈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改了吗?沈劲妈妈刚才打电话来,
说纪川那孩子下午突然改了主意,填了南科大!他们急坏了,打你电话又关机,
沈劲电话也打不通,这……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也……”“没有。”我打断她,
手已经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我填的,是哈工大。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父母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拧开门,走了进去,
反手落锁。“咔哒。”清脆的落锁声,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纷扰、担忧和可能的追问。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书桌上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屏幕。桌角那个蒙尘已久的玻璃罐上,
里面塞满了五彩斑斓的千纸鹤,挤挤挨挨,几乎要撑破罐壁。那是初一那年,
在梧桐树下刻下“HIT”之后,我偷偷叠的。每一只小小的翅膀里,
都藏着对那个遥远“共同未来”笨拙而虔诚的期许。曾经视若珍宝,后来渐渐被遗忘在角落,
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系统页面还停留在沈劲那份刺眼的志愿表上,“南方科技大学”六个字,
嘲笑着我过往的愚蠢。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鼠标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退出纪川的账号登录界面。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密码。登录成功。
属于我的志愿填报页面再次出现。第一志愿栏,“哈尔滨工业大学”六个字。沈劲的脸,
他那笃定的、带着掌控一切笑意的脸,他镜片后洞悉一切的眼神,他朋友们心领神会的哄笑,
还有那三个烙铁般的字——“跟屁虫”——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放弃哈工大?
仅仅因为他的一个临时起意?指尖下的鼠标滚轮停止了无意义的逡巡。不。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