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在强光灯下迸射出无数道细小却锐利的光针,刺得张海波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正俯身仔细端详着柜台里一枚铂金镶钻的戒指,戒托设计简洁流畅,
中央镶嵌的主钻纯净剔透,散发着一种低调内敛却又无法忽视的光芒。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
可他握着那枚丝绒小盒子的掌心,却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带着心脏也跳得有些失序。“先生,
您眼光真好。”导购小姐的声音甜美得像裹了蜜糖,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隔着玻璃,
精准地指向那枚戒指,“这款‘初心’是我们的典藏系列,寓意深刻,
工艺也……”张海波没有听清她后面的话。他的目光,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磁力猛地拽离了璀璨的钻石,牢牢钉在了几步之外。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遭精心陈列的珠宝、导购小姐悦耳的介绍、甚至空气里浮动的昂贵香水分子,
都在一瞬间褪色、模糊,沦为无关紧要的背景。是她。林曼曼。五年。
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足够一座城市翻天覆地,也足够将一个人打磨得面目全非。
可她还是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视野,如同从未离开过。她似乎清减了些,
下颌的线条更显精致,眉眼间沉淀下一种他陌生的、属于成***子的沉静。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勾勒出依然纤细优美的身形,
柔顺的长发挽起一个优雅的髻,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在颈侧。她正侧着头,
专注地看着旁边一个男人展示在柜台上的钻戒,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张海波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灼热的砂砾,又干又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身体僵硬得如同博物馆里尘封已久的盔甲。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
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每一下都敲打在耳膜上。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这只是自己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时,
林曼曼仿佛也感应到了那束过于直接、过于复杂的目光,倏然抬起了头。四目相接。
空气凝固了。她脸上那抹恬静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
那双曾经盛满了他整个青春天空的杏眼,此刻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瞬间填满,
瞳孔微微收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脚跟轻轻磕在了光洁如镜的瓷砖地面上,
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这声响似乎惊动了她身旁的男人。那男人转过身来,
姿态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松弛感。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极好,
深灰色高定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腕间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折射着冷光。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曼曼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询问,随即顺着她的视线,
精准地投向了张海波。那目光锐利、平静,带着一丝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曼曼?”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询问。林曼曼猛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刚从窒息中挣脱出来。她迅速垂下眼睫,再抬起时,
脸上已经努力地拼凑起一个无可挑剔的、社交性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浮在表面,
像一层精心描绘的薄釉,掩盖不住底下的仓皇。她微微侧身,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
动作带着一种宣告归属的亲昵。然后,她看向张海波,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珠宝店里流淌的轻音乐:“周青,给你介绍一下,”她顿了顿,
仿佛需要积攒力气说出那个名字,“这是张海波,我以前的朋友。
”她用的是“以前的朋友”,一个轻描淡写的、将过往一笔勾销的称谓。
张海波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海波,
”林曼曼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这是我未婚夫,周青。
”未婚夫。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捅进了张海波的心脏。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无名指上,
一枚设计繁复、主钻硕大的戒指正熠熠生辉,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它堂而皇之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他迟到了。周青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伸出右手,姿态从容不迫,
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矜持和距离感:“你好,张先生。常听曼曼提起过去的朋友,幸会。
”张海波看着那只伸过来的、保养得宜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苦涩、愤怒和难以言喻的狼狈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终究没有去握那只手。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干涩的字:“幸会。
”气氛瞬间跌入冰点。尴尬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开来,
淹没了三人之间那点可怜的空间。导购小姐早已识趣地退开,远远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林曼曼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的眼神闪烁不定,
始终不敢与张海波那双沉痛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对视。周青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但那份从容并未消失。他自然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拒绝并未发生,
转而轻轻揽住林曼曼的腰,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曼曼,
我看刚才那枚枕形切割的不错,或者再看看别的?”他的声音温和,却清晰地划定了界限。
林曼曼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顺从地点点头:“好。
”张海波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他看着他们重新转向那些闪耀的珠宝,
周青低声说着什么,林曼曼偶尔回应,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他口袋里的右手,
一直死死地攥着那个小小的、硬皮封面的旧存折。薄薄的本子,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的灵魂。五年。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
把自己彻底地、疯狂地钉在工作的磨盘上。白天黑夜的界限模糊了,
周末假期成了陌生的词汇。他在格子间里熬过无数个通宵,在酒桌上赔过无数个笑脸,
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锱铢必较。他放弃了所有的娱乐、爱好,甚至睡眠。
支撑他的只有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多到足以填补当年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名为“现实”的巨大沟壑。
多到足以重新站在她面前时,有底气说出那句:“跟我走,我能给你最好的。
”存折上那个沉甸甸的数字:5,000,000.00。
这是他五年炼狱般生活唯一的勋章,是他准备在今天,用一枚戒指,
向她赎回未来的全部筹码。可现在,这串数字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像一个攒够了盘缠、跋涉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朝圣者,
却发现心中的圣地早已换了主人,连门票都换了新的样式。口袋里的存折,硌得他肋骨生疼。
他用力地攥着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仿佛要将这五年所有的汗水、辛酸、屈辱和孤注一掷的期望,都狠狠捏碎在这方寸之间。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曼曼略显单薄的背影,那背影被周青的手臂圈住,
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枷锁。玻璃门自动滑开,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和燥热的风扑面而来,
瞬间吞没了他。也吞没了身后那个精致冰冷、珠光宝气的世界。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连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带。张海波坐在驾驶座上,
双手死死扣着方向盘,骨节嶙峋地突起。方向盘冰冷的触感渗入皮肤,
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野火。珠宝店那短暂而致命的一幕,如同被按下了无限循环的键,
在他脑海里疯狂闪回——林曼曼惊惶的眼,周青矜持的笑,
还有那枚戴在她无名指上、刺得他双目灼痛的钻戒。“未婚夫”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一遍遍扎进他的神经末梢。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破败的老旧小区门口。这里是城市的褶皱,
与刚才的流光溢彩判若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饭菜和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张海波熄了火,
却没有立刻下车。他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淤积的浊气全部排空。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明明灭灭,
映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不甘。五年。他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可原来,只需要她一个仓皇的眼神,
就能让他辛苦筑起的心防土崩瓦解。他推开车门,走进熟悉的单元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昏暗的光线下,墙壁斑驳,堆放着杂物。
走到三楼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他掏出钥匙,手却有些抖。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眉头一皱。客厅里光线昏暗,
只有电视机屏幕闪烁的微光。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陷在破旧的沙发里,是林曼曼的母亲。
她比张海波记忆中苍老了太多,头发花白了大半,眼窝深陷,脸上刻满了愁苦的皱纹。
“阿姨。”张海波的声音有些沙哑。林母像是被惊醒,猛地转过头,
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张海波的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忧愁覆盖。“海波?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干涩无力,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她下意识地想把旁边桌子上堆放的药盒和几张摊开的缴费单收起来。
张海波的目光扫过那些单据,上面刺眼的数字和医院的红章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走过去,
在旁边的旧木凳上坐下。“路过,上来看看您。叔叔他……怎么样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心却悬了起来。林母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低下头,
用布满老年斑的手背用力擦了擦眼角。“唉…还能怎么样?就那样熬着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凝聚了千斤的重担,“老林他…怕是…怕是不行了。
医生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她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用袖子抹眼泪。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张海波心头的那些不甘和怒火,
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顿悟。原来是这样!当年林曼曼的突然疏远,
作、最后决绝地提出分手……那些被他误解为“嫌贫爱富”、“移情别恋”的冰冷举动背后,
竟是这样一座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大山!她独自扛着父亲病重的绝望,扛着巨额的医疗费,
扛着随时可能失去至亲的恐惧……而他呢?他当时只是个刚入行、拿着微薄薪水的愣头青,
除了几句苍白的安慰和看不见未来的承诺,还能给她什么?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几乎让他窒息。他想起分手时自己那些愤怒的质问和刻薄的指责,
想起她沉默流泪、却始终不肯解释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痛得他弯下了腰。“阿姨,”张海波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抬起头,眼眶发红,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最终只化作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林母抬起泪眼,看着他,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有痛苦,
也有一丝了然的悲悯。“不怪你,海波。曼曼那孩子……性子倔,什么事都自己扛,
不想连累别人……尤其……尤其是不想连累你。”她顿了顿,
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后来……后来多亏了那个周先生……他帮了我们家大忙,
垫了好多医药费,跑前跑后的……唉,曼曼她……”林母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
张海波听懂了。是恩情,是走投无路时的救命稻草,也是压在林曼曼身上的另一座山。
在那种绝境下,周青的出现,对林曼曼和她濒临崩溃的家庭而言,无异于溺水者抓住的浮木。
她别无选择。那些曾经的怨怼和不解,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懊悔。他恨自己的后知后觉,恨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更恨自己重逢时那该死的自尊和愤怒。他沉默地坐了很久,听着林母断断续续的哭诉,
关于昂贵的靶向药,关于一次次绝望的病危通知,
关于女儿为了省钱如何日夜颠倒地打工……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离开时,
夜色已深。他没有再开车,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冰冷的街道上,
任凭深秋的寒风穿透单薄的西装。口袋里的存折沉甸甸的,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暖意。
它代表的不是救赎,而是他迟到了五年的、沉重的讽刺。---南方的深秋,
寒意已经渗入骨髓。葬礼定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公墓。天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仿佛随时要崩塌下来。凌晨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到了清晨非但没有停歇,
反而演变成一场倾盆的、冰冷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车顶、路面、还有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个世界被包裹在一片灰蒙蒙、湿漉漉的绝望里。灵堂设在公墓入口处一个简陋的厅堂内,
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神情悲戚的亲友。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劣质香烛燃烧的味道和沉重的悲伤。
林曼曼穿着一身刺眼的黑色孝服,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器人偶,木然地站在灵柩旁。
她脸色惨白,眼窝深陷,浓重的黑眼圈如同墨迹晕染在薄纸上,嘴唇紧紧抿着,
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只是机械地对着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还礼,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仿佛灵魂已经随着棺木中的人一同逝去。周青站在她身边,穿着同样肃穆的黑色西装,
脸色也显得有些凝重。他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虚虚地揽着林曼曼的肩,
偶尔低声在她耳边说些什么,似乎在提醒她回礼或是注意身体。他的动作体贴,
带着一种沉稳的支撑感,像是这片凄风苦雨中唯一稳固的依靠。“这鬼天气!
”一个帮忙的亲戚低声咒骂着,焦虑地看着外面被雨帘完全遮蔽的天地,
“上山的路本来就不好走,现在这雨一下,全是烂泥塘子,车子根本别想开上去!
这可怎么办?等下起灵……”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压抑的恐慌。
灵堂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和叹息。墓穴在山上,按照习俗,送葬的队伍需要抬棺步行上去。
可眼前这雨势和泥泞的山路,让这最后一步变得异常艰难,甚至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