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建国第一次见到那个黑盒子时,正蹲在稻场边抽烟。七月的日头把稻穗晒得打蔫,
金黄的谷粒坠得稻秆弯成弓,风过处,沙沙声里裹着点焦躁——再有半个月就要割稻子,
可去年的陈米还堆在仓里,新米下来怕是连晾晒的地方都没有。“李叔,这是直播架。
”穿红T恤的姑娘把三脚架支在他面前,白皙的手在金属杆上拧了拧,“支起来,对着稻田,
就能让城里人看见咱这米是咋长出来的。”姑娘叫方菲,是县里派来的“电商特派员”,
听说在南方大城市待过,说话时嘴角总带着笑,像颗刚剥壳的新米,亮闪闪的。
李建国瞅着那黑盒子,镜头像只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汗津津的脸。“整这玩意儿有用?
”他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烟丝末子混着泥渣掉下来,“前年王老五请人拍视频,
花了两千块,最后就卖出去三袋米。”“不一样。”方菲蹲下来,裙摆扫过地上的稻壳,
“直播能说话,能互动,城里人看得见您挥锄头,闻得到稻花香,才信这是正经农家米。
”她说话时,风卷着稻浪涌过来,把姑娘的长发吹得贴在脸颊上。李建国瞅着她眼里的光,
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娶媳妇那会儿,她也是这样,眼里闪着光说:“咱把地种好,
将来让娃进城读大学。”“试试就试试。”他掐灭烟头,往手心啐了口唾沫,
“要是卖不出去,你可别嫌我这老头子说话直。”方菲笑得更欢了,
露出两颗小虎牙:“您尽管说,越直越真实,城里人就爱听实在话。
”直播架支在了稻场边的老槐树下,镜头刚好框住大片稻田,
远处的瓦房和炊烟也能照见一角。方菲教他开手机,连WiFi,
调美颜——李建国对着屏幕里的自己皱眉头,
磨出茧子的手在脸上摸了摸:“这脸咋白得像糊了面粉?”“显得精神。
”方菲帮他把草帽往下压了压,“您就说说这稻子,啥时候种的,施的啥肥,不用背稿子,
咋想的咋说。”手机屏幕上跳出个“正在直播”的红圈,李建国的手心突然冒汗。
他盯着镜头,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风把稻叶吹得噌噌响,像无数人在底下偷笑。
“李叔,就说您早上几点起的床。”方菲在镜头外比口型。“哦,哦。”李建国清了清嗓子,
声音有点抖,“天不亮就起了,给稻子放水。这稻子金贵,水多了烂根,
少了抽穗慢……”一说到稻子,话匣子突然就开了。他说春分浸种时要选饱满的谷粒,
清明插秧得带着露水栽,夏至追肥得用发酵的羊粪,不然米里带腥气。说到兴头,
他抓起一把稻穗,对着镜头搓出白胖的米粒:“您瞅这米,瓷实,
蒸出来的饭香得能多吃两碗。”方菲在旁边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手机屏幕上开始跳出密密麻麻的字:“老爷爷好实在!”“这米看着就干净,多少钱一斤?
”“能看看仓库吗?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农家米。”李建国瞅着那些滚动的字,像看天书。
方菲赶紧凑过来,念给他听,再帮他打字回复。当第一个订单跳出来时,
李建国的眼睛亮了——二十斤,地址是北京。“这就……卖出去了?”他捏着手机,
屏幕烫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卖出去啦!”方菲拍了下手,“您看,
城里人像咱邻居串门似的,您跟他们唠家常,他们就信得过您。”日头偏西时,直播关了。
后台显示卖出去五十六斤米,虽然不多,但李建国看着那个数字,
突然觉得仓里的陈米好像没那么沉了。方菲收拾直播架时,他从屋里拎出个布袋子,
往姑娘手里塞:“新磨的米,尝尝。”方菲掂了掂,袋子沉甸甸的,带着谷物的清香。
她看着老人黝黑的脸上沟壑里淌着汗,突然想起自己奶奶总说,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良心,
掺不了假。二第二次直播是在雨后。稻叶上挂着水珠,阳光透过云缝照下来,
稻田里像撒了层碎银。李建国换上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
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留着年轻时被镰刀划的疤。“今天带大伙看看咱的灌溉渠。
”他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镜头跟着他的脚步晃,“这水是山泉水,从后沟流过来的,
甜着呢,稻子喝了这水,米香里都带点甜。”方菲举着手机跟在后面,帮他调整镜头角度。
直播才开十分钟,在线人数就比上次多了一倍,屏幕上的评论刷得飞快:“这水看着真清,
能直接喝吗?”“爷爷走路好稳,这田埂看着好窄,我肯定会摔下去。”“米还有吗?
上次买的吃完了,孩子说比超市的香。”李建国听见“孩子”两个字,脚步顿了顿。
他直起身,对着镜头说:“咱这米,没打农药,没施化肥,孕妇小孩都能吃。我孙子在城里,
天天吃的就是这米。”他说着,蹲下身掬起一捧渠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水珠顺着下巴滴进地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您瞅,干净着呢。
”屏幕上瞬间刷起一片“666”,订单提示音此起彼伏,像串不停歇的鞭炮。
方菲忙着回复评论,突然听见李建国“哎哟”一声——他后退时没站稳,
一***坐在了泥地里。“李叔!”方菲赶紧去扶。“没事没事。”李建国摆摆手,
自己从泥里爬起来,裤子上沾着黄泥巴,像幅抽象画。他看着镜头,
突然咧开嘴笑了:“让大伙见笑了,这田埂跟我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还绊我一下。
”屏幕上的评论更热闹了:“爷爷太可爱了!”“这才是真农民,
那些天天化妆拍视频的没法比。”“再拍五斤!支持爷爷!
”方菲看着后台的订单数噌噌往上涨,眼睛有点发热。她原以为做直播得靠花哨的技巧,
说些时髦的话,现在才明白,最打动人的,其实是这份不加修饰的实在。直播结束后,
李建国蹲在渠边洗裤子,泥水顺着裤脚流进水里,惊起几只小蝌蚪。方菲坐在田埂上核订单,
突然听见老人说:“明儿我给大伙做个糙米饭,让他们听听开锅的声音。”“好啊。
”方菲笑着点头,“再蒸个南瓜,咱这老南瓜甜得很。”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投在稻田里,像两棵扎在土里的稻穗。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混着稻花香飘过来,
方菲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味道比城里任何香水都好闻。她掏出手机,
给妈妈发了条微信:“妈,我找到能扎根的地方了。”去年她从大城市辞职时,
妈妈哭了好几天,说她放着好好的白领不当,非要回穷山沟,是自讨苦吃。可现在,
看着李建国蹲在水里哼着小调搓裤子,看着订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她突然觉得,
所谓的“好工作”,不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而是能让自己心里踏实的事。
三李建国的直播间渐渐有了名气。有人专门等着看他清晨割稻,
说听着镰刀割稻的“唰唰”声,比闹钟还提神;有人爱听他傍晚在谷场扬谷,
说风车“呜呜”转着,像在唱丰收的歌;还有人追着问他孙子的事,说想听农村的育儿经。
订单越来越多,李建国一个人忙不过来,村里的人开始来搭把手。王婶帮着打包,
她捆的米袋方方正正,绳子系得像蝴蝶结;刘叔会开三轮车,
每天负责把米送到镇上的快递点;连腿脚不便的张奶奶,都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
帮着挑拣包装时混进的碎稻壳。“建国哥,你这直播间,比村头的大喇叭还管用。
”王婶一边贴快递单一边说,“我家那点红薯干,昨天你顺带一提,今天就卖出去二十斤。
”李建国嘿嘿笑:“这都是方菲姑娘的功劳,咱就是个种地的,哪懂这些新鲜玩意儿。
”方菲正在教张奶奶用手机看订单,听见这话回头笑:“是您的米好,我只是搭了座桥。
”桥确实搭起来了。以前村里的米只能卖给镇上的粮贩子,价格被压得低,
还常常收粮时挑三拣四。现在通过直播,米价卖得高了,还能直接卖到城里人手里,
大伙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这天直播时,有个粉丝留言说:“爷爷,我想看看你家的粮仓,
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干净。”李建国二话不说,领着镜头往仓房走。仓房是石头砌的,
里面码着整齐的粮仓,新米泛着珍珠白,陈米也干干净净,没一点霉味。“咱农民,
粮仓就是脸面,得拾掇干净。”他抓起一把新米,对着光看:“您瞅这米粒,饱满不?
这是‘豫粳8号’,咱县农科所培育的品种,抗病,高产,还好吃。”正说着,
外面突然传来争吵声。是村西头的赵老四,正跟王婶吵得脸红脖子粗。
“凭啥他李建国能直播卖米,我就不能?”赵老四的大嗓门透过窗户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