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正月十六,常乐县刘家村还积着未化的雪。
丑时的梆子刚响过,村东头张家的破旧院落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是个带把儿的!
"接生婆王婶用旧棉袄裹着新生儿,朝门外喊了一嗓子。
蹲在院墙根下的张定国猛地站起来,冻僵的手指差点握不住旱烟杆。
他三十岁得了两个闺女后,终于等来了儿子。
"他娘怎样?
"张定国搓着手问。
"李娘子壮实着呢,就是..."王婶压低声音,"这次伤了元气,得吃些好的补补。
"张定国摸遍全身才掏出五个铜钱,王婶撇撇嘴走了。
他掀开草帘进屋,见妻子董氏正虚弱地冲他笑。
破炕上躺着的小家伙皱巴巴的,倒有双格外清亮的眼睛。
"爹!
"两个扎着歪歪扭扭发髻的小丫头从门外探出头。
十岁的晏清牵着八岁的疏儿,姐妹俩冻得鼻头通红。
"嘘——"张定国把女儿们拢到灶间,从梁上取下最后半块腊肉:"明早给你们娘熬粥。
"天蒙蒙亮时,院里传来咳嗽声。
张定国推门看见父亲张老汉揣着手站在柿子树下,脚边放着半袋糙米。
"你娘腰疼,来不了。
"老汉用脚踢了踢米袋,"县学李教谕说,新生儿要登记..."张定国冷笑。
当年晏清出生时,老两口连门槛都没迈。
如今听说得了孙子,倒是记得朝廷要统计丁口了。
正午时分,岳父李里长带着两斤白面登门。
老人抱着外孙首点头:"眉眼像你小时候,是个读书种子。
""读书?
"张定国给岳父斟了碗粗茶,"县学束脩要五石米,我挖三个月煤才...""糊涂!
"李里长突然拍桌,"你当年神童之名响彻宁州,若不是..."老人看了眼在炕上昏睡的闺女,压低声音:"我出束脩,这孩子必须读书!
"窗外又飘起雪粒子,张定国望着熟睡的儿子。
他想起自己十二岁能背《春秋》,十五岁通晓骑射,却因家贫止步童生。
如今在矿洞里弯腰挖煤时,那些诗句还像火炭般在胸腔里灼烧。
"爹,弟弟叫什么呀?
"疏儿踮脚扒着炕沿问。
张定国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明远。
张明远。
"取自《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却隐去了后半句。
"后面呢?
"晏清突然从灶间探出头,发梢还沾着柴草。
李氏在炕上虚弱地笑了:"你爹就爱说半截话。
"张定国望着熟睡的婴孩,喉结动了动。
他没说出口的是下半句——"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世道,求索的人往往头破血流。
三日后,李里长踩着积雪登门。
老人抱着外孙端详半晌,突然道:"这名字不好。
""岳父有何高见?
"张定国磨着砍柴刀,刀刃在青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远太过首白。
"李里长捋着胡须,"老夫昨夜翻《诗经》,晏兮如华一句甚妙。
不如叫晏尘?
"刀声戛然而止。
张定国抬头:"和其光,同其尘的尘?
""正是!
"李里长击掌,"既要如明珠生辉,也要懂得和光同尘。
这世道..."老人突然压低声音,"你当年若懂这个道理,何至于..."柴刀"当啷"砸在石头上。
董氏连忙打圆场:"晏尘好!
晏清晏尘,一听就是亲姐弟。
"夜里,张定国蹲在院里劈柴。
晏清抱着新得的名字凑过来:"爹,我的名字真来自《诗经》?
""嗯。
""那弟弟的名字呢?
"斧头悬在半空。
张定国想起自己当年在县学,因不肯给学政送礼被除名的往事。
月光照在斧刃上,寒光凛凛。
"《老子》有云..."他忽然转身,用斧柄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和其光,同其尘。
"雪粒顺着沟壑滚动,像无数细小的珍珠。
晏尘(原明远)在屋里突然啼哭起来。
张定国扔下斧头往屋里跑,没看见身后十岁的女儿正盯着雪地上的字迹,眼睛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