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家垴的硝烟与勋章
院墙根几株月季开得正艳,空气里浮动着初夏慵懒的花香和泥土气息。
程世发没坐在惯常的摇椅上,而是背着手,微微仰头,望着挂在堂屋正墙上那套笔挺的、缀着金穗肩章的中将礼服。
礼服在光影里显得庄严肃穆,暗红色的滚边,像凝固的血。
“爷爷!”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炮弹似的冲进院子,脸蛋红扑扑的,是孙子小虎。
他顺着爷爷的目光望去,也盯住了那套军装,尤其是胸口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勋章,在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哇!
爷爷的衣服真神气!
这些亮晶晶的小牌牌都是啥呀?”
程世发回过神,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意,像干涸河床裂开的纹路里透出了暖意。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小虎毛茸茸的脑袋。
那手骨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和几道扭曲的旧疤,是岁月和战火共同雕琢的印记。
“小崽子,眼馋啦?”
程世发的声音带着老兵特有的沙哑和豪气,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地图上的等高线,勾勒着往昔的烽烟。
“这些啊,可不是小牌牌。
每一块,都是一道坎,一场血仗,一堆倒下的好兄弟换来的!”
他拉着小虎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身礼服,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回到了那炮火连天、喊杀震耳的年代。
空气里的花香似乎被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取代。
“想听故事?
行!
今儿个,就给你讲讲爷爷这辈子,啃过的最硬、也最憋屈的一块骨头——关家垴!”
程世发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眉骨上一道淡淡的旧疤,那是另一场战斗的纪念。
“那时候啊,”他眯起眼,仿佛要看清记忆深处翻腾的烟尘,“你爷爷我还是个团长,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浑身是胆,也浑身是刺!
心里就憋着一股劲儿,要打大仗,打硬仗,打出个名堂来!
让那些……咳,让所有人都瞧瞧,咱老程带出来的兵,不是孬种!”
他的思绪清晰地带回了那个黄土高原上名叫关家垴的贫瘠山梁。
寒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光秃秃的山坡上,只有枯草在风中瑟缩。
他记得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腰里别着驳壳枪,站在临时挖出的掩体里,用一架缴获的、漆皮都快掉光的旧望远镜,死死盯着对面山头上日军那密密麻麻、像毒瘤一样的环形工事。
土黄色的身影在堑壕里晃动,冰冷的机枪枪管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小鬼子!”
程世发忍不住骂了一句,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发白,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那股几乎要炸裂胸膛的怒火和不甘。
“占了关家垴这个乌龟壳子,居高临下,火力猛得像铁扫帚!
旅长亲自下的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啃下来!
把山崎这个王八蛋大队,连根拔了!”
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神情紧绷的人。
身材敦实、脸膛黝黑的是警卫员赵铁柱,像块石墩子一样紧紧护着他,手里紧握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旁边是团政委周志国,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目光锐利,正低声和程世发交换着意见,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过。
“团长,鬼子工事修得太刁钻了,正面强攻,伤亡……”周志国的声音里透着忧虑。
“老子知道!”
程世发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再刁钻也得啃!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一营!
给老子组织突击队!
机枪掩护!
上!
冲上去,用手榴弹给老子炸开一条血路!”
记忆中的画面瞬间被炮火和嘶吼填满。
冲锋号撕心裂肺地响起!
他手下的战士们,那些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面孔,高喊着口号,像决堤的洪水般跃出掩体,迎着敌人倾泻而下的弹雨,向那死亡高地发起冲锋!
子弹打在冻土上,溅起一蓬蓬黄烟,像魔鬼的狞笑。
不断有人倒下,像被无形镰刀割倒的麦子,鲜血迅速染红了枯黄的坡地。
日军的机枪疯狂地咆哮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火网。
“冲啊!
冲上去!”
程世发在掩体后看得目眦欲裂,嗓子都喊破了音。
他看到自己的兵,勇敢无畏,却在那片开阔地被无情地收割!
他拳头狠狠砸在掩体的土墙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
“他娘的!
情报不是说火力点主要在正面吗?
侧翼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机枪?!”
就在这时,战场侧翼的远方,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更加凶猛密集的枪炮声和喊杀声!
隐约可见另一支穿着同样深蓝色军装的部队,像一把烧红的尖刀,以一种近乎疯狂、完全不顾伤亡的姿态,悍然插入日军的侧后方阵地!
攻势迅猛得让鬼子措手不及!
程世发的望远镜猛地转向那个方向。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熟悉又让他牙根痒痒的身影!
那人挥舞着驳壳枪,在枪林弹雨中跳跃冲锋,嘴里似乎还在骂骂咧咧地吼着什么。
“李云龙!
又是李云龙这个***!”
程世发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
“他娘的!
谁让他动的?!
谁让他抗命从侧翼攻击的?!
这是老子的主攻方向!
他这是抢功!
是给老子难堪!”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云龙的部队,凭借着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和出其不意的战术,竟然真的在日军坚固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鬼子侧翼瞬间大乱,正面的火力网也出现了缺口。
“团长!
李云龙那边得手了!
鬼子侧翼乱了!
咱们的机会!”
政委周志国急切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如释重负?
程世发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侧翼搅起风云的身影,再看看自己正面付出巨大牺牲却进展缓慢的部队,一股强烈的憋屈感和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才的怒火。
他猛地放下望远镜,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他感到脸颊***辣的,不是因为硝烟,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切的、针扎般的刺痛——那是来自内心深处对自身失误(情报误判?
强攻决心下的牺牲?
)的痛苦自责。
“……后来呢?
爷爷!
那个李爷爷真的把鬼子打跑啦?”
小虎听得入了神,小手紧张地抓着爷爷的衣角,仰着小脸急切地问。
程世发从沉重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低头看着孙子清澈好奇的眼睛。
他脸上的怒气和憋屈渐渐褪去,只剩下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了关家垴山梁上所有的黄土和鲜血。
“跑?
哼……”程世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胸前——尽管此刻那里并没有勋章,但那个习惯性的动作,像是在确认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依然存在。
“那场仗啊……赢了,也输了。
你李爷爷……他确实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墙上那套笔挺的中将礼服,金黄的将星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坚韧的光芒。
关家垴的硝烟散尽了吗?
在他心里,那场战斗掀起的波澜,才仅仅是个开始。
他和那个“***李云龙”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交织着竞争、较劲、钦佩与不解的漫长故事,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黄土地上,才刚刚拉开它跌宕起伏的序幕。
“后来?”
程世发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粗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虎的鼻尖,“后来的事儿啊,还长着呢,够你这个小崽子听上几天几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