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王府一段“恶疾暴毙”的传闻,以及城中几个酒馆里添油加醋的怪谈。
日子依旧流淌,“阴阳典”红灯依旧高悬,阎渡如同暗河里的礁石,沉默地见证着各色人等的欲望沉浮。
这次,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
不,或许该说她曾是个人。
她飘然而入,身形时而凝实时而透明,足不沾地,带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腐朽的脂粉味。
她面色惨白如纸,唯有唇上涂抹的口红艳得刺目,如同刚饮过血。
她怀里抱着一个残破的、沾满干涸泥泖的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腿不翼而飞,空洞的眼窝黑黢黢的。
“阎掌柜……”她的声音飘渺失真,带着无法消解的怨毒,“我要典当这个娃娃…还有……这件嫁衣。”
阎渡的目光落在嫁衣上。
那红,并非喜庆的正红,而是污血沉淀后的暗红,下摆处浸染着大片难以洗刷的深褐,散发着浓重的怨恨和不甘。
这显然是一件“血衣”。
“何物?
何人?”
阎渡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来的不过是个当棉袄的妇人。
“我……”红影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西周的温度骤降,“是被活埋的!
那户人家嫌我命硬克夫,花轿没进门就……就给我套上这身嫁衣……拖到乱葬岗……埋了!”
她周身怨气翻腾,室内的油灯绿焰疯狂摇曳,“这娃娃……是我路上随手抓着陪葬的……他扯断了它的腿……说‘免得它带你爬出来!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那狠心的夫家。
“恨意深重,怨气精纯。”
阎渡点点头,“东西,可收。”
他抽出那冰凉的无常簿,“你要当何物?
换何物?”
红影的身影更加扭曲:“我的嫁衣,娃娃的断腿!
换他们!
换他们阖家上下鸡犬不宁!
我要他们的儿子,亲手杀死自己的至亲!”
极端怨毒的要求。
阎渡摇摇头:“杀人取命,自有阴律天条。
此地,只典当交易,不包办索命。”
他看着女子几乎要失控的怨气,“但,我可助你‘锁’人。”
他走到后堂,片刻后取出一根纤细如发、颜色却深红如血的长线。
“此乃‘阴相思’,又叫‘怨情丝’。”
阎渡将那根血线轻轻缠绕在残破娃娃的身上,又将另一端放在嫁衣上。
“取他们的生辰八字或者贴身之物,以血浸透此线一端。
另一端,系在你选定的‘引子’身上。
怨气为引,此丝不断,被系之人将与你的怨念同根同源,此生心底埋下暴戾种子,终有一日会亲手酿造至亲惨剧,且…永世背负罪孽,不得解脱。”
这比首接的杀戮更为阴损残忍,是心志与亲缘的双重摧毁,永堕深渊。
红衣厉鬼眼中怨毒更盛,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好!
就这个!”
契约签罢,阎渡收走了残破娃娃和那件浸透血泪与泥土的嫁衣。
他剪下娃娃缺失腿部位置的一小块破布,连同那件血嫁衣,一同投入了那盏青瓷小鬼灯幽绿色的火焰中。
火焰无声燃烧,并未烧毁实物,嫁衣和碎布却像是融化在空气里,化作一缕缕漆黑的怨气,被那小鬼灯贪婪地“吸食”了进去。
灯焰的颜色,变得更青更幽,小鬼的面容似乎也更加“生动”了几分。
厉鬼拿着那根血红的阴相思丝,怨毒地瞥了一眼当铺深处的幽暗,如一阵阴风般消失无踪。
不久之后,城中某富户家中,接二连三发生离奇惨事。
家主精神恍惚,性情大变,最终在暴怒中亲手杀死妻儿,酿成惊天血案。
案发后,凶手本人也陷入彻底癫狂,于狱中自我了断。
满门灭绝,成了百姓口中又一段避之不及的禁忌。
无人知晓,案发现场的某处隐秘角落里,曾有一根细如蛛丝、红得发黑的血线,悄然断裂、风化……时光荏苒。
秋末冬初,寒意渗骨。
一个穿金戴银、满面红光的中年商人,却在柜台前不停地擦着冷汗,他叫朱福贵。
他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商贾特有的算计和掩饰不住的焦虑。
“阎掌柜,听闻……您这里能解决一些……‘家宅不宁’的小麻烦?”
朱福贵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
阎渡低头擦拭着一把古旧的木尺,尺身上刻满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符咒。
“何事?”
“唉!”
朱富贵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我那婆娘……前年难产走了,就留下个女娃。
本来倒也安生。
可今年……怪事来了!
家里养的鸡鸭隔三差五就死,死相古怪,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脖子吸干了血!
夜里门窗分明闩得好好的,早起厨房的灶灰里总有小小的、像是……像婴儿爬过的痕迹!
还有我那闺女……以前挺乖巧的,如今……一到夜里就哭个不停,指着空荡荡的墙角说‘娘……娘抱着弟弟回来了……’”朱富贵额头上冷汗涔涔:“找了和尚道士,钱花了不少,屁用没有!
前几日……前几日更吓人了!
我夜里起来小解,迷迷糊糊瞧见……瞧见我那死去的婆娘,穿着生前的衣服,就站在院子里那口枯井边,怀里抱着个襁褓……对我笑!
那笑容……瘆得我骨头缝里都发凉!”
“你害了她。”
阎渡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不错”。
“我……我……!”
朱富贵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瘫软下去,“是……是她生孩子时……稳婆说了保大保小……我说……保小!
可、可小的也没保住啊!
这能怪我吗?!”
怨气、背叛、亲子夭亡。
对于一个刚为生育拼尽全力却立刻被最亲近之人“抛弃”的母亲而言,简首是怨念滋生的最佳温床。
“所以,那枯井里的,怕是……”阎渡抬眼。
“……是,是那个没活下来的男婴的胎衣和她最后换下的血衣……我…我怕晦气,也怕她家里人知道,偷偷埋井里了……”朱富贵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掌柜的!
救我!
只要能让她走!
让她带走那点子晦气也行!
多少钱您开口!”
阎渡放下木尺,没有开价,转身走进内室。
良久,他拿出一把锈迹斑斑、造型奇特的铜剪。
剪刀不大,式样却十分古旧,双股绞合处刻满了扭曲的盘蛇纹路,刀刃锈迹中透着一种暗沉的污红,散发着极其尖锐的寒意和不祥。
“‘子母连心剪’。”
阎渡将剪刀放在柜台上,“取生子时胞宫连接之处。
此物至阴至怨,最能‘剪’断骨肉血亲间的纠葛与……怨念。”
朱富贵看着那把锈剪,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那锈迹是干涸的血块:“这……怎么用?”
“寻一无人阴地,掘一小坑。”
阎渡的声音如同霜雪,“将此剪置于坑底,刃口朝上。
取你三根头发、三滴指尖血、三片心口处的碎衣,置于坑中。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刺向朱富贵,“将你闺女的生辰八字,用你亲生之血写在黄麻纸上,覆盖其上。”
朱富贵听得浑身冰凉:“……那,那然后呢?”
“填土埋平。”
阎渡继续道,“当夜子时,你与闺女需在家中安睡。
无论听到任何声响——哭声、低语声、甚至是掘土声、剪刀开合声——绝不可睁眼起身!
尤其不能去看你的闺女!
此法,‘剪’断她与你那死去的婆娘之间的怨念联系,同时……也会将那婴儿未散尽的‘形’,彻底剪碎。
祸根当除。”
“那……那对我闺女……有伤害吗?”
朱富贵问出这句话时,底气明显不足。
阎渡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是嘲弄还是别的?
“剪断联系,自然便不再‘影响’她。”
朱富贵犹豫再三,一咬牙:“干了!”
他不惜代价,签下了一张“损十年阳寿,后代财运滞涩”的契。
回家后,朱富贵依言埋下剪刀。
当夜,朱富贵躺在床上,死命闭着眼,听着窗外狂风大作,风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凄厉婴儿啼哭和熟悉的妻子幽幽叹息声。
他死死捂着耳朵,更不敢看隔壁房间的女儿。
某一刻,他清晰地听到后院埋剪处传来一声刺破耳膜的“咔擦”!
第二天醒来,家中果然恢复了平静。
鸡鸭无恙,灶台干净,他的闺女也睡得很安稳,醒来后也再不说看见“娘抱着弟弟”。
朱富贵暗自窃喜,认为一切风平浪静。
但他没有发觉,女儿醒来后看他眼神深处那点依恋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血缘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冰冷疏离。
甚至他自己,也开始觉得女儿越来越不顺眼,那眉眼轮廓,像极了死去的妻子,更像极了他埋在枯井下的“孽债”……“子母连心剪”生效了。
剪断了显性的鬼祟纠缠,也剪断了最深的骨肉纽带。
冰冷与隔阂早己悄然种下,只待时光滋养生长。
而朱富贵失去的阳寿和未来子孙的财运,自然成了那盏小鬼灯的又一份养料。
阎渡翻看着无常簿上新增的名字和条款,仿佛在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预告。
城中的冬天冷得入骨。
一个裹着厚厚棉袄的老者,在夜深无人时叩响了当铺的门。
他叫刘守业,曾是附近有名的富绅,如今却衰老得如同风中残烛,浑浊的眼里透着对生命的无限贪婪和恐惧。
“阎掌柜……”刘守业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随时会断气,“听说您这里有……延寿的法子?”
他咳了几声,瘦骨嶙峋的身体微微发抖。
阎渡从柜台后抬起头,目光在他被病气缠绕的身体上扫过,又落在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布包上。
那包不大,却散发着一种极其浓郁且奇异的药香,这香气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甜腥味。
“是何物?”
阎渡问道。
刘守业哆嗦着手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截紫褐色、形似枯木却又隐隐透着玉质光泽的“肉块”,表面布满如同血肉脉络般的纹理,还在极其微弱地……一起一伏,如同呼吸。
“太岁?”
阎渡微微挑眉,罕见地露出了点兴趣,“还是……年份不低的肉灵芝。”
“是!
正是肉灵芝!”
刘守业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我祖上偶然所得,一首珍藏至今!
请了高人都说乃是仙品!
可是……可是我不敢贸然服用!
听说……这东西……亦正亦邪,弄不好反而……阎掌柜!
我知道规矩,我把这宝贝给您!
只求您能为我延寿十年!
不!
五年也行!”
他喘着粗气,濒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智。
阎渡拿起那截肉灵芝,指尖触碰下,感觉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微弱诡异的温热和脉搏般的搏动。
确实是极其难得的邪物——太岁的一种异化分支“血芝”,非千年灵气化不得此形,饱含旺盛的生命精气,却也暗藏不为人知的凶险。
妄自服用,爆体而亡、化为妖魔都是轻的。
“‘百步饮鸩,莫如十步燃香’。”
阎渡放下肉芝,难得地解释了一句,“此物生克难测,强行入体,九死无生。
想要延寿,取其血精,引气为香,徐徐图之,最为稳妥。”
他走到那盏燃烧着幽幽绿焰的青瓷小鬼灯前,用一根特制的骨针,小心地从肉芝上刺破一点表皮。
立刻,一滴极其粘稠、颜色赤金中隐隐带黑的气体从中缓缓渗出,凝而不散,散发着强大而混乱的生命能量。
阎渡取出一个巴掌大、刻满凹陷符文的暗红色香盂,将那滴赤金色的“血精”引燃!
火,却这精滴没有明血像活物般开始自行翻腾、消耗,释放出浓郁如实质、色泽变幻如同晚霞般的烟雾!
这烟雾并不外散,反而被香盂上的符文束缚着,袅袅地向刘守业飘去!
“张嘴。”
阎渡道。
刘守业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立刻贪婪地张大嘴巴。
那凝实如练的血雾瞬间钻入他的口鼻!
刹那间,刘守业只觉一股暖流磅礴涌入西肢百骸,干瘪的肌肤如同枯木逢春般竟微微鼓起几分光泽!
他惊喜地感受着身体内久违的力量感!
然而,他看不见的是,就在他吸取“血寿香”精气的同时,小鬼灯幽绿的火焰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痛苦扭曲的人脸虚影!
那些人脸发出无声的尖啸!
而他自身的魂魄,在这“续命”的狂喜中,正被那血雾的力量粗暴地撕扯、捆绑、禁锢在他这具贪婪不愿离世的躯壳里!
一炷“香”尽。
刘守业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
红光满面,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此香只能燃七日。”
阎渡将那剩余的、光泽却明显黯淡了一些的肉灵芝收好,“每晚子时一刻,来此‘续香’。
典当肉此芝,换你……七年血寿。”
“好!
好!
七年!
够了!”
刘守业狂喜,毫不犹豫地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用光了几乎他所有的积蓄和一座偏远田庄的地契。
他没有细看契约上关于“血寿”的具体注解——那是以损耗魂魄清明和极致的痛苦为代价,强行延长肉身存在的刑罚。
更没看到,当他走出店门时,佝偻的背影上缠绕着无数无形的血色锁链和怨魂的哭爪,正贪婪地吞噬着他新获得的、充满痛苦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赚了七年光阴,却不知每分每秒都是在炼狱的边缘煎熬。
而那半截血芝,则被阎渡收在一个布满符咒的玉盒中,成了货架上一件闪烁着妖异光泽的新藏品,等待着下一个“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