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泥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残腿撞在冰冷的石墙上,钻心的疼让他闷哼一声,蜷缩在地。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死,隔绝了外面王魁那带着得意与不耐的呵斥:“老实待着!
等典史老爷升堂问你的罪!”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铁窗,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和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
空气中弥漫着尿臊、汗臭、霉烂稻草和陈年血迹混合的污浊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他窒息。
他引以为傲的鼻子,此刻成了最大的酷刑。
他靠在冰冷的墙角,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混乱。
冷伯死了。
恩人死了。
喉咙上插着他视若珍宝的银针。
而自己,成了凶手?
被王魁当场“抓获”?
不!
绝不可能是他!
他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会动冷伯一根手指头!
但……那块胎记……那火焰般的印记……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时他还小,跟着流浪的娘亲刚到蠹县不久。
那个夜晚,城西陆宅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凄厉的哭喊、爆裂的声响、人群的惊呼……他躲在巷口,被那冲天的景象吓呆了。
就在火光最盛时,他看到陆宅一处侧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黑影踉跄着冲了出来!
那人似乎受了伤,动作有些踉跄,背上似乎还背着什么?
火光一闪而逝的瞬间,陈泥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人因动作而掀起的后衣摆下——一块暗红色的、形状扭曲如跳**动火焰的胎记**,清晰地烙印在后腰上!
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幼小的脑海里。
后来陆家几十口尽数葬身火海,官府草草结案说是天干物燥、意外失火。
但蠹县街头巷尾,总有些压低的议论,关于豪强夺产,关于***……那块火焰胎记,也成了陈泥心中一个模糊却挥之不去的恐怖符号。
二十年了,他几乎要忘记。
首到今天,在冷伯冰冷的尸体上,在同样的位置,他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印记!
“为什么……冷伯……”陈泥痛苦地抱住了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
冷伯是十年前收留他、教他仵作手艺、给他一口饭吃、唯一不嫌弃他瘸腿和贱籍身份的人。
冷伯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慈祥做不了假。
他怎么会是当年从陆家火场逃出的那个黑影?
他背负了什么?
又隐藏了什么?
他的死……是因为这个秘密被发现了吗?
是复仇?
那根银针……是谁***去的?
为什么要用冷伯自己的工具?
是为了羞辱?
还是……某种仪式?
还有那**桐油味**!
陈泥猛地想起自己在冷伯尸体旁嗅到的那股熟悉的、陈年的桐油气息。
这味道,他只在二十年前的陆家废墟上闻到过!
为什么会在冷伯身上重现?
难道冷伯最近接触过与当年大火有关的东西?
或者……凶手身上带着这种味道,在杀死冷伯时沾染上了?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条毒蛇,撕咬着他的神经。
王魁那急于定罪的嘴脸,衙门对冷伯之死的敷衍……这一切都透着浓浓的不寻常。
冷伯之死,绝不是简单的仇杀或劫财,它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底下藏着的是蠹县积攒了二十年的淤泥和毒物。
“我不能死在这里……”陈泥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因为绝望和愤怒而异常明亮,“冷伯不能白死……真相……我要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用他那被诅咒的鼻子,仔细分辨班房里的气味。
污浊的背景味中,他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清冷的灰烬甜香**!
是它!
和冷伯尸体旁嗅到的一模一样的异香!
这味道极其淡,若非陈泥的鼻子,绝难察觉。
它似乎附着在他自己的衣襟袖口上——那是他扑倒在冷伯身边时沾染的!
陈泥精神一振,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抓住了一缕蛛丝。
他小心翼翼地将脸贴近自己的袖口,摒除所有干扰,全神贯注地捕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前调:** 清冷,像初冬的霜,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
**中调:** 那奇特的甜香开始显现,并非花果的香甜,更接近某种……**焚烧后的上好木料**(如檀木?
)混合着**特殊树脂**(乳香?
)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陈年纸张或墨锭**的气息。
**后调:** 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灰烬感。
这不是市井常见的香料!
更不是冷伯这种清贫仵作会用得起的东西!
这香气,带着一种**矜持的昂贵**和**刻意的仪式感**。
它属于凶手!
凶手在杀死冷伯时,身上或者现场,必然携带着这种独特香料燃烧后的灰烬!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一个指向凶手身份和作案手法的独特标记!
陈泥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必须想办法出去!
必须回到殓房,仔细检查冷伯的尸体和现场!
必须找到更多关于这种异香的来源!
就在这时,班房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串的哗啦声。
铁门上那个巴掌大的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张油滑精明的脸——是衙门里的钱粮师爷,赵先生。
“哟,陈泥,还没睡呢?”
赵师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假笑,小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王捕头说你谋害了冷老头,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陈泥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辩解。
他知道辩解无用。
“不过呢,”赵师爷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冷老头死的蹊跷,典史老爷也觉得事有可疑。
念在你平日里还算老实,冷老头又无亲无故的……典史老爷开恩,允你戴罪立功。”
陈泥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明儿一早,典史老爷要亲自再验冷老头的尸。”
赵师爷慢悠悠地说,“你是冷老头的徒弟,又是个鼻子灵的‘人才’。
老爷的意思是,让你……‘协助’验看。
要是能找出点真凶的蛛丝马迹,证明不是你干的,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协助验尸?
陈泥心头一紧。
这看似是机会,但更像是一个陷阱。
衙门什么时候这么“开恩”了?
王魁会同意?
典史老爷真觉得可疑?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唯一能接触到冷伯尸体和现场的机会!
他必须抓住!
“小的……愿意。”
陈泥沙哑地开口。
“识相就好。”
赵师爷满意地点点头,小窗啪嗒一声关上,脚步声远去。
班房重新陷入死寂的黑暗。
陈泥靠在墙上,心绪翻腾。
赵师爷的话不可信,典史老爷的态度也暧昧不明。
这“协助”背后,恐怕是有人想利用他的鼻子,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是借机坐实他的罪名?
但他别无选择。
他强迫自己休息,养精蓄锐。
黑暗中,冷伯后腰那块火焰胎记、那诡异的异香灰烬、还有那致命的桐油味,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一个大胆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突然钻了出来:**凶手……会不会就在县衙之内?
** 甚至……就是让他去“协助”验尸的人之一?
他们想看看,他这个“鼻子”,到底能嗅出多少他们想掩盖、或者想利用的东西?
寒意,比班房的石墙更冷,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
**次日清晨。
殓房。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典史宋大人端坐在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王魁按着腰刀,站在一旁,眼神凶狠地瞪着陈泥,仿佛随时要扑上来。
赵师爷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还有两个衙役守在门口。
冷伯的尸体被重新抬到了那张简陋的木案上,盖着一块白布。
那根致命的银针还留在他的喉咙上,闪着刺目的寒光。
“陈泥,”宋典史的声音平淡无波,“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
用你的……本事,仔细看看冷仵作的尸身,找出真凶的线索。
若有隐瞒,罪加一等。”
“是。”
陈泥低垂着头,拖着瘸腿,一步一步挪到木案前。
他能感受到背后王魁那毒蛇般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尸体上。
他掀开白布一角。
冷伯苍白僵硬的脸再次映入眼帘。
陈泥心头剧痛,强忍着悲愤,开始他的“嗅探”。
他先是凑近冷伯的颈项伤口附近。
浓重的血腥味下,他仔细分辨。
**银针本身**:只有冷伯常年摩挲留下的、极淡的金属和汗渍气息,没有其他人近期触摸留下的明显体味或油脂味(凶手可能戴了手套)。
**伤口边缘**:除了血液和组织液的味道,他再次捕捉到了那**极其微弱却顽固的异香灰烬味**!
这味道似乎渗入了伤口附近的皮肉组织里,比昨天在衣服上沾染的更“深”、更“新鲜”一些。
凶手在行凶时,身上必然带着大量这种燃烧后的香料灰烬!
接着,他检查冷伯的双手。
指甲缝里很干净,没有皮屑或挣扎留下的织物纤维(可能被清理过,或凶手一击毙命)。
但在冷伯右手食指的指腹侧面,陈泥的鼻子捕捉到一丝**极其微量的、特殊的油腻感**——不是尸油,也不是厨房常见的油脂,带着一丝**陈年仓库的尘埃气**和**难以言喻的陈旧感**。
他心中一动,但没有声张。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冷伯的后腰位置。
白布覆盖着,但他知道那块火焰胎记就在下面。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暗红色的扭曲火焰印记,再次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的皮肤。
除了尸体的气味和那无处不在的异香灰烬,他在这里,**竟然再次嗅到了一丝极其淡、几乎消散殆尽的桐油味!
** 比昨天在尸体正面嗅到的更淡,更陈旧,仿佛己经渗入皮肤纹理很多年!
**这桐油味……似乎是胎记本身散发出来的?
还是胎记周围的皮肤组织残留的?
**这个发现让陈泥如坠冰窟。
难道二十年前那个黑影身上的桐油味,也是来自胎记本身?
这怎么可能?
胎记怎么会带有气味?
还是说……这胎记,根本就是当年被高温的桐油……**烫出来的疤痕**?
伪装成了胎记?!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让陈泥的手都抖了一下。
“发现什么了?”
宋典史的声音冷冷响起。
陈泥猛地回神,迅速盖好白布,转过身,依旧低垂着头:“回大人……小的……小的嗅到冷伯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香气灰烬味道,很特别,不常见。”
他决定先抛出这个相对安全的线索。
“哦?
什么香气?”
宋典史似乎有了点兴趣。
“像是……焚烧过的上好木料和树脂,还……还有点陈年纸墨的味道。”
陈泥描述得很谨慎。
宋典史和赵师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魁则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死人身上哪来的香气?
我看你是想拖延时间!”
宋典史摆摆手,制止了王魁,看向陈泥:“还有吗?”
陈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说出桐油味和胎记的疑点。
他感觉那是一个足以引爆一切的秘密,在没弄清楚之前,说出来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没……没有了,大人。”
“废物!”
王魁骂道。
宋典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或者别的什么?
),挥了挥手:“带他下去吧。
看好他。”
陈泥再次被带回班房。
但这次,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和惊疑不定。
冷伯后腰胎记上的桐油味……是巧合?
还是惊天的线索?
那胎记……真的是烫伤伪装的?
如果是,那二十年前从火场逃出的黑影,身上必然也沾染了大量高温的桐油!
他/她是谁?
冷伯?
还是……冷伯认识并接触过那个人?
甚至……冷伯就是那个人?
如果冷伯就是那个黑影,他隐姓埋名在蠹县做仵作二十年,是为了什么?
赎罪?
躲避追杀?
守护秘密?
他又是被谁灭口的?
当年的同伙?
还是……当年惨案的真正复仇者?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不可测。
陈泥感到一阵眩晕。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地闭上眼。
黑暗中,那**异香灰烬**、那**陈年桐油**、那**火焰胎记**的气味影像,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
就在这时,班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的话语声。
陈泥警觉地竖起耳朵。
“……哑女阿阮……送饭……赵师爷吩咐的……”是看守衙役的声音。
接着,铁门上的小窗被打开,一个粗瓷碗塞了进来,里面是冰冷的稀粥和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
一只纤细、布满针痕和小伤口的手,在碗沿上似乎“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轻轻敲了敲。
陈泥一愣。
他认得这双手,是常年在县衙后院做绣活的哑女阿阮。
她是个孤儿,又聋又哑,性格怯懦,平时只埋头干活,很少与人交流。
她怎么会来送饭?
陈泥疑惑地接过碗。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碗的瞬间,他敏锐的鼻子,捕捉到阿阮指尖残留的、一丝**极其极其淡的、熟悉的气味**——正是那**清冷的异香灰烬味**!
虽然极其微弱,但陈泥绝不会认错!
陈泥猛地抬头,看向小窗外。
阿阮那张清秀却总是带着怯意的脸一闪而过,眼神匆匆与他对视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麻木和畏惧,反而充满了**焦急、恐惧,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传达什么的欲望**!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无法开口,只能深深地看了陈泥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被衙役催促着离开了。
陈泥端着冰冷的饭碗,僵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阿阮的手上……也有那异香的味道?!
她是凶手?
不可能!
一个怯懦的聋哑绣娘?
那她是……接触过凶手?
还是接触过凶手留下的东西(比如沾有灰烬的衣物需要缝补)?
她刚才那焦急的眼神……是想告诉他什么?
关于这异香?
关于凶手?
还是……关于冷伯?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带着致命的香气和刺骨的寒意,纷至沓来。
陈泥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那漩涡的中心,隐隐传来二十年前陆宅大火的爆裂声,与冷伯喉咙里银针的冰冷寒光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