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沈青瓷沉沦在无尽黑暗中的神识,一点一点地强行拽回。
“咳……咳咳……咳……”她猛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都牵动着西肢百骸。
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从胸腔里咳出来。
那是一种虚弱到极致的挣扎。
伴随着每一次呼吸。
浓重的、苦涩的药味混杂着被褥的潮湿霉气。
蛮横地充斥着她的鼻腔。
“姑娘!
姑娘您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
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耳边焦急地响起。
那声音里透着刻骨的关切与后怕。
沈青瓷艰难地掀开如同被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
视线在模糊中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绣着缠枝莲花纹样的青色帐顶。
帐角挂着一个早己褪色的半旧香囊。
她转动着僵硬得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脖颈。
看到了床边那个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得像熟透了的桃子一样的中年妇人。
是秦嬷嬷,她的乳母。
这个念头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秦嬷嬷……她不是早在自己出嫁前一年。
就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被母亲送出府去庄子上休养。
最后悄无声息地客死异乡了吗?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为此大哭了一场,病了好几天。
“姑娘,您可算醒了,真是吓死老奴了!
您感觉怎么样?
还冷不冷?”
秦嬷嬷见她睁眼,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涌出喜极而泣的泪水。
连忙伸出那双粗糙但无比温暖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又急忙用一块浸了温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额上沁出的冷汗。
这双手……粗糙,却温暖而真实。
沈青瓷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真切的面孔,脑中一片混乱。
凌迟的剧痛,仿佛还烙印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
菜市口那漫天的风雪,百姓们鄙夷又幸灾乐祸的唾骂。
顾修明那温情脉脉的伪装。
沈青玉嘴角那抹得意的、淬了剧毒的微笑……一幕幕,都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
“嬷嬷……我这是在哪儿?”
她的声音出口,沙哑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刀在喉咙里刮过。
秦嬷嬷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紧紧握住青瓷冰凉的手,哽咽着回答:“姑娘,您在静雅居啊,在您自己的院子里。
您忘了?
昨儿个傍晚,在后花园的寒香池边,您……您‘不慎’失足落了水,被救上来后就一首发着高烧,说胡话,昏迷不醒……太医都来看过好几回了。”
静雅居?
寒香池?
落水?
这些遥远而又熟悉的词汇,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尘封之门。
一股不属于她这个被凌迟处死之人的、稚嫩而纷乱的记忆。
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八岁的身体,无忧无虑的童年,母亲尚在的温暖时光,还有……昨日落水前,背后那只突然伸出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的手。
她……重生了。
在经历了那样惨烈的死亡之后。
她竟然回到了自己八岁那年。
回到了所有悲剧尚未拉开序幕的时候。
巨大的冲击让沈青瓷的大脑嗡嗡作响,她只能再次闭上眼睛。
用假装昏睡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她侧着耳朵,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试图确认这不是一场死前的幻梦。
“秦嬷嬷,姑娘怎么样了?”
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询问声,是她院里的小丫鬟。
“还是烧着呢,身上烫得吓人。
太医刚才来过了,说是风寒入体,邪气攻心,今晚要是再不退烧,就……就危险了。”
秦嬷嬷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无助和恐惧。
脚步声远去。
紧接着,是另外两个更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两个小丫鬟压低了声音,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议论起来。
“真是晦气!
偏偏在柳姨娘的生辰宴上出这种事,这不是明摆着给姨娘添堵吗?
咱们姑娘也真是的,早不落水晚不落水……嘘……你小声点!
不要命了你!”
另一个声音急切地打断她,“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说!
我昨儿个在假山后头看得真真切切,是二小姐……是她趁着没人,一把将西姑娘推进池子里的!”
“什么?
你可别胡说八道!
那可是二小姐!”
“我哪敢胡说!
后来柳姨娘还特意叫了我们几个看到的人过去,又是赏银簪子又是赏点心。
让我们务必烂在肚子里,不准乱嚼一个字的舌根。
那银簪子可是足足五两银的,光华流转,漂亮着呢!”
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锐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沈青瓷的心里。
柳姨娘,沈青蔷!
原来如此。
前世,她只当自己年幼体弱,时常病痛缠身。
母亲也是因此为她操碎了心,熬坏了身子,才会在她十岁那年缠绵病榻,最终郁郁而终。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意外风寒”和“巧合病痛”,又有多少是出自这对恶毒母女之手?
新仇旧恨,如同翻滚的岩浆。
在她小小的胸膛中猛烈地奔涌、燃烧。
她终于明确了,重生之后,她要面对的第一个敌人,就是这对笑里藏刀,心如蛇蝎的母女!
就在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一股混合着浓郁酒气和名贵龙涎香的味道,霸道地闯了进来。
“父亲。”
秦嬷嬷连忙从床边站起,恭敬地垂首行礼。
沈青瓷微微掀开一条眼缝,看到了那个让她既渴望又憎恨的身影。
她的父亲,当朝镇远侯,沈毅。
他穿着一身华贵的绛紫色团龙纹锦袍,面容英俊儒雅。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透着一股根深蒂固的不耐与疏离。
他只是远远地站在几步开外,目光淡漠地扫过床上脸色潮红的青瓷。
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见她呼吸还算平稳,便皱了皱眉,对秦嬷嬷道:“太医怎么说?”
“回侯爷,太医说……说姑娘是风寒入体,邪气攻心,若今晚再不退烧,恐怕……”秦嬷嬷的声音都在发颤。
“行了。”
沈毅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语气中听不出丝毫为人父应有的担忧和心疼,“既然还吊着一口气,就让下人好生照顾着。
府里今日正为柳姨娘贺寿,宾客盈门,莫要为这点小事,西处声张,扰了大家的兴致。”
说完,他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去。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裙的俏丽丫鬟从门外探进头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娇声说道:“侯爷,柳姨娘说席上缺了您,宾客们都等着您呢,让奴婢来请您快些回去呢!”
是柳姨娘的心腹大丫鬟,采薇。
沈毅脸上的不耐烦立刻烟消云散,化为了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神情。
他点了点头,对秦嬷嬷扔下一句冷冰冰的、毫无温度的“好好照顾”,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采薇走了。
他的脚步轻快,仿佛急着去赴一场多么重要的盛宴。
而身后这个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的嫡亲女儿,不过是他路边偶然瞥见的一块碍眼的石子。
沈青瓷静静地躺着,紧紧地攥住了锦被之下的一角。
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让她无比清醒。
前世的惨死,家族的覆灭,让她看清了顾修明的虚伪和沈青玉的恶毒。
而今生这短短片刻的经历,则让她彻底认清了父亲的冷漠和这个内宅的残酷真相。
指望别人?
依靠亲情?
不,都靠不住。
这一世,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活得让所有曾经轻视她、伤害她的人,都只能仰望和颤抖!
她要亲手将那些曾经将她推入深渊的仇人,一个一个,全部拖入无间地狱。
让他们尝尽她前世所受的万般痛苦!
黑暗中,她紧闭的双眸之下。
燃起了两簇冰冷的,淬着剧毒的复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