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亨利·都铎,是在博斯沃思战役的刀光剑影中夺下王冠的。
玫瑰战争的幽灵,依旧在英格兰的每一个角落徘徊。
每一个贵族,每一个领主,心里都可能藏着一朵白玫瑰,或是一朵红玫瑰。
父亲不信任他们,一个都不信。
他的信任,只留给两样东西:黄金,和子嗣。
黄金锁在国库里,子嗣站在他身边。
亚瑟是他的盾牌,我是他的后备盾牌。
而我的姐妹们,玛格丽特和玛丽,则是棋盘上用来联姻的棋子,用来换取和平与联盟。
这就是都铎王朝的生存法则。
冷酷,但有效。
然后,西班牙的公主来了。
她的名字叫凯瑟琳,阿拉贡的凯瑟琳。
她的父母是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是征服了格拉纳达、资助了哥伦布的君主。
他们的名字在整个基督教世界都如雷贯耳。
这场婚姻,是我父亲最伟大的杰作。
它不仅仅是一个婚礼,它是一份声明。
它向全世界宣告:我们都铎家族,不再是靠武力侥幸取胜的暴发户。
我们是欧洲最强大王朝的盟友。
我们是正统。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从船上走下。
海风吹动着她厚重的西班牙式长裙,她的脸上蒙着面纱。
她像一个来自异域传说中的人物,神秘,遥远,而且——不属于我。
她是为亚瑟而来的。
整个伦敦都为之沸腾。
人们涌上街头,想一睹这位西班牙公主的风采。
彩旗飘扬,酒桶被敲开,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廉价麦酒的气味。
父亲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他的黄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王朝是多么稳固,多么富庶。
婚礼在圣保罗大教堂举行。
我站在那里,看着我的哥哥,那个温和、苍白、总是带着一丝学者气息的亚瑟,牵起那个娇小而严肃的公主的手。
他们的身影在彩色玻璃窗投下的光斑中,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负责在婚宴上护送凯瑟琳。
我牵着她的手,那只手戴着手套,却依然能感到一丝冰冷和紧张。
我们跳了一支舞。
她的舞步精准而克制。
我试图用我的活力和笑容去感染她,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静。
那是一种属于王后的、背负着国家使命的沉静。
我那时十六岁,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
而她,己经是别人的妻子,是我哥哥的妻子。
他们被送往卢德洛城堡,那是威尔士亲王传统的驻地。
亚瑟要去那里,学习如何统治他的领地,凯瑟琳与他同去。
宫廷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太阳离开了,只剩下月亮,和一群更小的星星。
我继续我的生活,骑马,射箭,摔跤。
我写了更多的曲子,我的神学论文让我的导师赞不绝口。
我用尽一切办法,填满我生命中那片巨大的、名为“等待”的空白。
有时候,我会想起凯瑟琳。
想起她那双深邃的、严肃的眼睛。
我不是在想她这个人,而是在想她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我己经没有资格进入的世界,那个属于国王和王后的世界。
然后,那个春天,噩耗传来了。
一名信使骑死了三匹马,冲进了宫殿。
他满身泥浆,脸色煞白,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他带来了一个词。
“汗热病。”
卢德洛城堡潮湿的空气里,滋生了死亡。
我的哥哥,亚瑟,未来的英格兰国王,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整个宫殿都静止了。
时间仿佛凝固成一块巨大的琥珀。
我看到父亲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不是一个容易表露感情的人,但在那一刻,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国王失去了他的继承人,更是一个父亲失去了他的长子。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壁。
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宫殿的死寂。
那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悲恸。
她的希望,她最珍贵的珍宝,碎了。
而我……我站在那里,感觉不到悲伤。
不,那不是真的。
我感到了悲伤,为我那个温和的哥哥。
但另一种更强大、更可怕的感觉攫住了我。
那是一种眩晕。
仿佛我一首站立的地面突然塌陷,而我正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坠落。
备用品,后备盾牌,闲棋。
所有这些标签,都在那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王冠的阴影,不再是投射在亚瑟身上。
它越过了他的坟墓,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不再是亨利。
我是威尔士亲王。
我是英格兰的未来。
等待,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