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桥》**一二三十年前,川西坝子深处有个张家沟。沟里人穷,
后生妹崽像开春的燕子,扑棱棱往南边飞,说是去“淘金”。张老幺屋头的幺女,
单名一个“娟”字,也裹在人流里走了。娟妹子走那年刚满十八,水灵得像带露的韭菜,
两根油亮的大辫子甩在背后,一步三回头地过了村口那座青石板桥。她娘王秀英追到桥头,
眼泪水儿把桥墩子都滴湿了,只捞到女儿一句带着哭腔的“妈,我挣了钱就回!”这一走,
就是一年多。信倒是来过几封,夹着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信上说在“南边厂里”好,钱多,
活轻省。王秀英把信纸摩挲得起了毛边,钱一分没动,压在箱底,就等女儿回。
二这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狗都懒得叫唤。张老幺累了一天,鼾声扯得山响。
突然,一阵压抑的、像被棉被捂住的哭声钻进耳朵。他一个激灵醒了,
摸黑推了推旁边的婆娘:“秀英?秀英?你咋个了?半夜三更哭啥子?”王秀英蜷在被窝里,
肩膀一耸一耸,声音抖得不成调:“老幺…我…我梦到幺女子了!”“梦到娟娟了?
梦到啥了?快说!” 张老幺心口猛地一揪。王秀英翻过身,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一点,
照着她满脸的泪痕和惊恐:“就在咱村口,石桥外头!不是桥上,是桥墩子底下那个坎坎上!
幺女子就在那儿,穿着一身出门时的蓝布衫子,来来***地走,
像个找不到家的游魂…我喊她:‘娟娟!幺女!回来嘛!’ 她抬起头看我,脸白得像张纸,
眼睛里头汪着一包泪,说:‘妈…我想回家…’ 我说:‘想家就回来噻!
妈给你煨了腊猪蹄,等你!’ 她…她摇脑壳,声音飘乎乎的,
像隔了几重山:‘妈…我…我回不来了…’”张老幺听得头皮发麻:“死女子!胡说八道!
啷个就回不来了?!坐车坐船哪样回不来?!”王秀英哭得更凶了:“我问啊!
我问得喉咙管都冒烟了!她还是那句‘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像卡了壳的留声机!
我心头鬼火起,又急又怕,吼她:‘那你跟老娘讲!你在哪个塌塌?!
我喊你老汉儿立马动身去接你!绑也把你绑回来!’ 幺女子这才开了口,
清清楚楚说了一个地名:‘妈,我在南边,叫…叫‘金旺镇’…’ 说完,影子一晃,
就…就不见了!呜呜呜…老幺,我心头好痛,像被人拿锥子锥啊!” 王秀英捂着心口,
哭得气都喘不上来。张老幺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嚯”地坐起身,黑暗中,
眼睛瞪得像铜铃:“金旺镇?婆娘!你听真切了?是‘金旺镇’?”“是!就是‘金旺镇’!
千真万确!” 王秀英抽噎着,斩钉截铁。张老幺再不言语,赤着脚板跳下床,摸到桌子边。
油灯也不敢点,借着那点惨淡的月光,哆哆嗦嗦摸到一支秃头铅笔和一张包过点心的糙纸。
他把纸按在冰冷的桌面上,手指头不听使唤,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金旺镇”。写完,
盯着那黑黢黢的字迹,心口像压了块大磨盘。他回床上,搂着还在抽泣的婆娘,两人睁着眼,
听着屋外呜呜的风声,挨到了鸡叫头遍。三天刚蒙蒙亮,张老幺胡乱扒了两口冷饭,
把那张写着“金旺镇”的纸仔细折好,揣进贴肉的汗褂子口袋里,出了门。冷风一吹,
他打了个寒噤,心头那份不祥的预感更重了。他没头苍蝇似的走了一阵,
猛地想起个人——他老表李建国,在公社供销社当采购员,走南闯北,见识广。
供销社刚开门,李建国正拿着鸡毛掸子掸柜台灰。张老幺一把抓住他,声音发紧:“老表!
老表!快帮我认个地方!” 他掏出那张汗津津的纸,指着上面的字:“‘金旺镇’!
你跑的地方多,听说过没?”李建国接过纸,眯着眼凑到亮处,
嘴里念了两遍:“金旺镇…金旺镇…” 突然,他眉头一皱,眼睛瞪大了:“咦?!
这地方…我去过啊!” 他啪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去南边调一批货,路过!
就在珠江口子边上不远的一个镇子!哎哟喂,那地方…” 他咂咂嘴,脸上表情复杂得很,
“挤密挨密的,全是厂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烟囱像林子一样!白天机器轰隆轰隆响,
震得人脑壳痛!到了晚上更不得了,街上霓虹灯闪得人眼花,铺子亮堂,馆子热闹,
最多的就是那种…那种挂着‘卡拉OK’‘夜总会’牌子的歌厅,
里头传出鬼哭狼嚎的唱歌声,门口站着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妹崽!闹热是闹热,
可也…乱糟糟的!”张老幺听着,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最后像糊窗户的毛边纸。
他谢过老表,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脚底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婆娘那个梦,
老表的话,像两根冰冷的铁链子,绞得他透不过气。回到家,
他把打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王秀英。两口子对着那张写着“金旺镇”的纸,
屋里冷火秋烟冷清,只有粗重的喘气声。
王秀英的眼泪又下来了:“老幺…这梦…太玄了!幺女子她…她怕是…”“莫乱想!
” 张老幺猛地打断她,声音却虚得很,“我去!我去金旺镇找她!活要见人,
死…死要见尸!” 他翻出那个压在箱底的小布包,
里面是娟妹子寄回来的、王秀英舍不得用的那叠钱。票子带着樟木箱子的气味,
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四那年代,出趟远门是天大的事。没有电话,
拍电报都说不清楚。写信?等信寄到金旺镇,黄花菜都凉了。张老幺等不起。他揣上钱,
背上个蓝布包袱,里面塞了几个冷硬的锅盔馍馍和两件换洗衣裳,跟婆娘交代几句,
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老牛,哐当哐当,在铁轨上爬了整整四天三夜。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臭、脚臭、劣质烟叶味混杂在一起。张老幺蜷在角落,
怀里紧紧抱着包袱,眼睛熬得通红,脑子里全是女儿在桥墩下徘徊的影子。第四天下午,
火车喘着粗气在一个大站停下。张老幺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
又转了一趟挤得人脚不沾地的长途汽车,颠簸了大半天,天擦黑时,
终于看到了“金旺镇”的路牌。眼前的景象,比李建国描述的还要“繁华”。
无数工厂的灯火像怪兽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烁。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隔着老远就钻进耳朵。
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各种招牌闪烁着刺眼的红光绿光,
最多的就是那些“XX歌舞厅”“XX娱乐城”,门口站着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郎,
音响里震耳欲聋的歌声和男男女女的嬉笑声混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水、油烟和一种说不出的躁动气息。张老幺站在街口,
像一滴油掉进了沸腾的水里,格格不入,茫然无措。这花花世界,幺女子会在哪?
他想起婆娘梦里的话——“让爹来接我”。对!找公家!找派出所!五接下来的三天,
张老幺像个幽灵在金旺镇游荡。白天,
他拿着女儿在家时拍的一张模糊的半寸照片还是办临时身份证明时拍的,
在那些工厂门口、招工点徘徊,见人就问:“大哥大姐,麻烦问下,见过这个妹崽没?
四川来的,叫张娟。” 人们行色匆匆,大多不耐烦地摆摆手,或者瞥一眼照片,
摇头说“没见过”。偶尔有人多看两眼,嘀咕一句“好像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
工厂保安嫌他碍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他。他跑镇政府,门房老头眼皮都懒得抬:“寻人?
去派出所登记!我们管不了!”他跑了一个又一个挂着“KTV”“夜总会”牌子的地方,
还没进门,就被门口凶神恶煞的保安拦住:“做啥子的?找人?找哪个?
我们这里没得这个人!” 那些地方,白天冷清得像坟场,紧闭的大门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张老幺的鞋底磨穿了,脚板起了血泡。锅盔啃完了,就在街边买最便宜的馒头就着自来水啃。
晚上,他舍不得住店,就在汽车站的长椅上蜷一宿。身上的钱,像攥在手心的雪,
一点点化掉,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第三天下午,
他又一次拖着灌了铅的腿走进金旺镇派出所。派出所里闹哄哄的,
吵架的、哭诉的、办证件的,烟雾缭绕。张老幺挤到接待窗口,
声音嘶哑地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同志,寻人…四川来的女娃儿,
叫张娟…” 他颤抖着掏出那张快被汗水浸烂的照片。
窗口里一个四十来岁、满脸疲惫的老警察接过照片,眯着眼看了看,
又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四川老汉。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起身走到后面一排档案柜前,翻找起来。翻了好一阵,他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走回来,
脸上表情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老哥,”老警察的声音低沉下来,
把文件夹打开,抽出一张照片,推到张老幺面前,“你…先看看这个。”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背景像是河边滩涂,泥泞不堪。照片正中,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盖着,
只露出一张脸和散乱的黑发。那张脸浮肿发白,五官有些变形,被水泡得走了样,嘴唇乌青,
眼睛紧闭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脸颊边…但张老幺只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