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我们班主任,人称“老狐狸”的王建国,
在讲台上用粉笔敲了敲黑板,唾沫横飞。“一百天!就是一百次冲锋!
就是一百次黎明前的奔跑!你们每个人,都要像一发子弹,上膛,瞄准,然后把自己,
狠狠地射出去!”教室里,汗味、纸墨味、还有青春期那种特有的、有点发酸的味道,
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叫“高三”的黏稠空气。每个人都埋着头,
像一株株被暴雨压弯了腰的庄稼。除了我。我叫江帆。我坐在最后一排,最靠垃圾桶的位置。
这个位置,是我们班公认的“流放地”。我没有看书,也没有看老狐狸。我的目光,
越过前面六十几个晃动的脑袋,落在窗外那棵老樟树上。一片树叶,正在缓慢地、固执地,
变黄。“尤其是最后一排的某些同学,”老狐狸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
“不要以为坐得远,我就看不见你!高考,是不会因为你假装看不见它,就放过你的!烂泥,
扶不上墙!”全班有三分之一的人,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五花八门。有同情,有鄙夷,
有幸灾乐祸,还有纯粹的、事不关己的漠然。我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翻开一本化学练习册。
翻页的声音,在周围一片死寂中,显得有点突兀。然后,我开始做题。我的同桌,陈浩,
一个肉墩墩的胖子,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压低声音说:“帆哥,别理他。
他就是更年期到了,逮谁咬谁。”我没说话,只是把一道被出题人设计容易选错的选择题,
用红笔圈了出来。陈浩是班上唯一还叫我“帆哥”的人。在一年前,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那时候,我不是坐在垃圾桶旁边。我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央,俗称“龙椅”。
我是年级第一,是老狐狸口中那颗“最亮的星”,是板上钉钉的清华苗子。直到那件事发生。
现在,他们叫我“那个谁”,或者干脆用一个眼神、一个撇嘴的动作来代替我的名字。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次挥拳,和一张处分通知。那张“严重警告”的处分单,
现在还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像一张耻辱的旧符咒。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刻在我骨头上的刀痕:高二一班江帆,
在校期间,无故殴打同学,情节恶劣,影响极坏……只有我知道,
“无故”两个字的背后是什么。是李威,那个学生会主席的儿子,带着两个跟班,
在体育馆的后台,把宋佳堵在角落里。宋佳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一个很安静、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我那天只是碰巧去后台拿篮球。我看见李威的手,
马上就要碰到宋佳的脸。我没想太多。等我回过神来,李威已经捂着流血的鼻子,
他那两个跟班,一个抱着肚子,一个靠着墙,都倒在了地上。宋佳站在我身后,
吓得脸色惨白。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劣质的黑白电影。李威的父亲是校董。
教导主任王主任,是我班主任老狐狸的表哥。办公室里,王主任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江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啊?年级第一就了不起了?年级第一就能随便打人了?
”李威的叙述版本是:他作为学生会干部,在后台发现宋佳同学情绪不对,上前关心,
结果江帆冲出来,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那两个跟班,自然是附和李威的说法。而宋佳,
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王主任问她话的时候,她只是发抖,
小声地说:“我……我不知道……”我看着她那发抖的肩膀,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没有辩解。没有把宋佳拉出来,让她在全校面前,
陷入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骚扰”风波里。我只是看着王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
平静地说:“是我打的。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承担。”那一刻,我好像听到自己身体里,
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掉了。从那天起,我成了“问题学生”。
我的座位被从“龙椅”挪到了“流放地”。老狐K不再对我笑脸相迎,而是变成了冷嘲热讽。
曾经围在我身边问问题的同学,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我成了孤岛。但压垮骆驼的,
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拿到处分通知的第二周,我爸,
在建筑工地上,从三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左腿,粉碎性骨折。我妈在医院走廊里,
哭得喘不上气。我拿着那张费用清单,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个黑洞,
要把我们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彻底吞噬。那天晚上,我爸躺在病床上,
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他抓住我的手,
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滚烫。“帆……帆儿,爸没用了。你的学……要不……”“爸,
”我打断他,声音不大,但很稳,“你安心养伤。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的儿子,
还没倒下。”那天之后,我就开始了双线作战。白天,
我是高三一班那个沉默的、被放弃的学生。听课,做题,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晚上,
等晚自习结束,我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去一家叫“老胖烧烤”的店里,
做后厨的杂工。洗碗,择菜,穿串儿。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烧烤店的后厨,油腻,
闷热,充满了羊肉的膻味和劣质啤酒的酸味。老板是个光头大汉,嗓门很大,但心不坏。
他每个月给我一千五百块钱,管一顿夜宵。这一千五百块,是我爸的医药费,
是我家的救命钱。我开始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地活着。我收起了所有的棱角和情绪,
把所有的精力,都压缩在做题和打工这两件事上。我很少睡觉。每天凌晨两点半回到家,
洗个澡,睡上三个小时,五点半准时起床,在小区的路灯下,背半个小时的英语单词。
那一百天的倒计时,对我来说,不是冲锋,也不是奔跑。是潜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
独自一人,朝着一个无人相信的目标,奋力地游。二第二次模拟考的成绩,
像一场冰冷的冬雨,兜头浇了下来。红色的成绩单,贴满了整整一面墙。所有人都挤在那里,
像一群争食的鸽子。我没有去看。陈浩替我看了。他一路小跑回到座位,
脸上带着一种同情和担忧的复杂表情。“帆哥……六百零一分。班级……第三十七名。
”六百零一分。在普通班,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成绩。但在我们这个尖子班,这个分数,
只能去一所最普通的“一本”院校。而我曾经的目标,是七百分以上。“完了完了,
”陈浩愁眉苦脸,“这下老狐狸又要找你麻烦了。”果不其然。下午的班会课,
老狐狸拿着一张成绩分析表,在讲台上踱步。“这次的成绩,很不理想!有的同学,
退步非常明显!简直是断崖式的下跌!”他的目光,又一次定格在我身上。“江帆!
”我站了起来。“你看看你!六百零一分!比上次还退步了十几分!你高一的时候,
哪次考试下过七百?啊?你自己说!”我沉默着,没说话。“是不是觉得,反正有个处分,
破罐子破摔了?我告诉你,学校给你机会,让你继续参加高考,
是看在你过去成绩还不错的份上!你自己不珍惜,谁也帮不了你!”他的声音很大,
在教室里回荡。坐在我前面的李威,回过头,冲我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胜利的微笑。
他这次考了六百八十分,全班第三。我看着李威的笑,看着老狐狸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看着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我的心里,很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投不进半点阳光,自然也就生不出任何波澜。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
每天打工四个小时,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一百二十个小时。这一百二十个小时,
如果用来做题,我至少可以刷完五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我的退步,不是因为我不行。
是因为,我没有时间。但我不能说。我不能把家里的困境,像祥林嫂一样,说给每一个人听。
那不是博取同情的资本,那是我的责任。“说话啊!你哑巴了?”老狐狸见我不语,
更加来劲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缓缓地开口:“老师,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努力。
”我的声音,不大,也没有任何情绪。老狐K大概是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觉无趣,
摆了摆手:“坐下!下次再考这点分,你就不用来上学了!”我坐下,重新拿起笔。那一刻,
我感觉一道目光,从教室的另一侧,投了过来。是宋佳。她坐在第三排,离我很远。
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很复杂的、像是探究一样的情绪。我们的目光,
在空中交汇了一秒。她很快就转了回去。从那天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有时候,
我的桌洞里,会多出一瓶热牛奶,没有任何纸条。有时候,我埋头刷题,
卡在一道极难的物理模型题上,第二天早上,桌上会放着一张草稿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