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将军慕容博按剑立于望楼之巅,玄色大氅为朔风所卷,猎猎如旗。
风声呜咽间,营地方向隐隐传来惊惶之语,三日内第七具尸身方被抬出,其腰间玄铁令牌刻"护国门"三字,此刻硌于掌心,竟透骨生寒。
副将陈武趋前,声带微颤:"将军,军医署来报,死因仍未明了。
"遂呈验尸簿于前。
羊皮纸上朱砂勾勒之形,于暮色中泛诡谲之光:死者颈间蜿蜒一桃花状红斑,五瓣分明,边缘浸以暗紫血晕,恰似雪地里妖花骤放。
慕容博指尖停驻于"桃花"之上,指腹碾过纸面时,十年前血腥之气恍若穿透时光——咸通七年暮春,边陲小镇青石峪一夜血染,七十二口陈尸桃林之下,颈间皆烙此印。
彼时其尚为校尉,亲手将末具尸体纳入焚尸坑,火光之中,那桃花状红斑如活物般扭曲蠕动。
"速封营房通道,无令不得出入。
"慕容博声沉如钟,目光扫过城下密如蜂巢之营帐,"另,传城中医馆新来墨姓医女,言本将军有问诊之需。
"陈武一愣:"将军所言,可是那位常戴桃木簪之姑娘?
她一女医......""本将军令传,即速去办。
"慕容博打断其言,目光投向军医署。
昨日巡视伤兵营,见那女子跪于硬石板上为伤兵治箭伤,素白裙角染血,始终垂眸,唯鬓边桃木簪于阳光下温润生光。
异者,当其指尖触及伤兵溃烂创口时,那沉静眸中竟闪过一丝锐利,恰似......恰似十年前青石峪中捧药罐之少女。
是时墨倾城方在医棚分拣草药,闻将军传唤,手中当归猝然滑落。
垂首视腰间桃花香囊——此乃陈年云锦缝制之菱形小物,此刻隔着衣襟微微发烫,暗纹透极淡红光。
此为兄长墨风临行前所赠,言若遇"桃花煞"之物便会示警,不意于雁门应验。
"墨姑娘,请。
"亲兵之声在棚外响起。
墨倾城将香囊塞入衣襟深处,理鬓边桃木簪,随亲兵往将军府去。
石板路霜花被踩碎,声如细玉,恰似其此刻擂鼓之心——兄长己失踪半月,其最后家书写"雁门将有桃花劫",今此离奇命案,莫非与兄长失踪相关?
将军府正堂檀香与皮革之气相混,冷硬中透着军旅威严。
慕容博端坐主位,目光如鹰隼落于来者。
其比想象中清瘦,洗旧裙角沾草药汁液,唯双目亮如星火。
"姑娘从何而来?
缘何至此苦寒之地行医?
"慕容博声不高,却含审视之意。
其注意到女子进门时,不刻意避开地面镶嵌之北斗星纹砖——此乃十年前为镇压"桃花煞"怨气所铺。
墨倾城敛衽一礼,声清越如玉石相击:"民女本江南杏林之后,家师曾云游至此,与雁门有旧。
今闻边军缺医,故来尽绵薄之力。
"垂眸时,长睫于眼睑投淡影,"将军所询士兵怪病,民女途中己有所闻,或可助军医署一臂之力。
""哦?
姑娘亦通验尸之术?
"慕容博挑眉,示意陈武将验尸簿递与她。
墨倾城接羊皮纸时,指尖触纸面冰凉,目光落于朱砂桃花红斑,心头一震——此形与幼时于兄长旧物中所见巫蛊图谱分毫不差。
不动声色翻过数页,忽指其中一页死者指甲缝描图:"此士兵指甲缝有草屑残留,其余死者亦有类似痕迹否?
"陈武近前细看,惊道:"正是!
张五牛死时,末将似见其指甲有此物!
"慕容博眼神骤锐:"草屑?
可确定?
""民女不敢确定,或可往死者营房附近一查。
"墨倾城将验尸簿放回,从袖中取一小布包,"此为民女途中所采醉心草,其汁若与西域桃花瘴相混,便会于人体成此红斑。
此乃民女推测。
"慕容博视布包中锯齿状草叶,脑海忽现十年前画面——青石峪倒于桃树下之女子,手中似亦攥此草叶。
甩首压下纷乱思绪:"陈武,引墨姑娘往营房细查。
"更深露重,雁门星空冷若碎冰。
慕容博于书房批阅军报,案头铜灯结花,忽明忽暗映其棱角分明之侧颜。
窗外更夫敲梆之声传来,"咚——咚——三更天——",悠长寂寥,却难散其心头疑云。
十年前"桃花煞"一案,朝廷终以"瘟疫"结案,然其深知,死者眼中凝固之恐惧,非瘟疫所能解释。
今七名士兵死状竟与当年无异,莫非被镇压之邪祟复返?
揉眉心,起身至窗边。
月光洒城墙,勾勒冰冷轮廓。
忽闻窗外轻微衣袂破空之声。
慕容博眼神一凛,悄抽佩剑,循声至第七名死者营房外。
月色下,一纤细身影蹲于墙角,手持桃花香囊,凑至草丛轻晃。
乃墨倾城。
慕容博屏息隐于暗处。
见其从袖中取银簪,小心翼翼挑开草根,似在寻物。
夜风吹动发梢,露光洁后颈——月光之下,竟有一抹淡粉胎记,状若半开桃花,边缘蜿蜒数丝若有若无之纹,恰似......恰似其梦中女子颈间之伤痕!
十年前青石峪大火,其曾救一浑身是血之少女,其昏迷前抓着衣袖,颈间伤口渗血,竟于其甲胄晕染半朵桃花之形。
后少女不知所踪,血渍不褪,首至三年后甲胄于战中被毁,方知血渍下甲片竟天然沁出同样花纹。
墨倾城似有所觉,猛地回头。
西目相对刹那,慕容博见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复又平静:"将军深夜至此,可有发现?
"起身将银簪藏于袖中,指尖却无意识摩挲后颈胎记。
慕容博喉头微动,欲问却不知从何起。
岂可言"汝颈间胎记,何与吾梦中女子伤痕无异"?
定神道:"本将军巡视营房,倒是姑娘,三更在此作甚?
""民女觉此引魂草生得蹊跷,故再细看。
"墨倾城低头视脚下草丛,"将军请看,此草根系竟呈桃花状,与死者颈间红斑颇有相似。
"慕容博蹲身,就月光细看。
果然,草根于泥土盘曲成五瓣花形,边缘缠细小红丝。
心中剧震,十年前青石峪桃树下,似亦长此草。
莫非"桃花煞"真与草木相关?
"姑娘于草木之道,颇为精通。
"慕容博声稍缓,目光却紧锁其后颈,"敢问姑娘后颈胎记,可是天生?
"墨倾城身体骤僵,旋即轻颔首:"是,自幼便有。
将军何为此问?
"慕容博未答,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至拐角,方觉掌心己沁汗。
那胎记,那香囊,其看草叶时眼中之熟悉......此皆为巧合乎?
次晨,墨倾城于医馆整药材,药童小豆子气喘吁吁跑进,手攥一油纸包:"墨姐姐,方才一戴帷帽者将此交予我,言与您。
"墨倾城开油纸包,内有信笺,展开瞬间,瞳孔骤缩——朱砂书六字:"桃花开时,城门破",字迹龙飞凤舞,乃兄长墨风独有笔锋!
翻至背面,角落画一残缺桃花,此为兄妹间暗号,意"紧急,速离"。
"送物者何在?
"墨倾城抓小豆子手,声带微颤。
"往西街去了,末将追不及......"小豆子话音未落,医馆门"砰"然开,数亲兵冲入:"墨姑娘,将军请速往军医署!
"墨倾城藏密信于袖,随亲兵至军医署,见地上躺一女尸,乃城中"媚春楼"红倌人巧儿。
其双目圆睁,颈无桃花斑,嘴角溢黑血,指甲缝留鲜艳胭脂红。
"其今早被发现死于巷口,怀揣此物。
"陈武递过染血帕子,上绣半朵桃花。
慕容博立于尸旁,眉紧锁:"仵作言其中奇毒,毒发极快。
更夫言,丑时三刻见其慌张从医馆方向跑出。
"墨倾城心猛沉。
丑时三刻,即小豆子收密信之时。
蹲身细查巧儿指甲缝,胭脂香浓烈,带西域特有的龙涎气息。
忽忆兄长最后信中语:"西域红檀混龙涎,可解桃花蛊。
"慕容博闻言,急令:"封媚春楼,彻查所有用此胭脂者!
另,查巧儿近日所接触之人。
"转向墨倾城,目光锐利,"姑娘似熟此胭脂?
"墨倾城定神道:"民女曾于西域行医,见过类似胭脂配方,闻唯少数权贵可用。
"顿顿,从袖中出密信,"将军,民女刚收此信。
"慕容博接密信,见"桃花开时,城门破"七字,脸色铁青。
忆十年前青石峪惨案前,亦有人于城门贴类似标语。
"此字迹......"猛地抬头,"与十年前匿名举报信字迹,竟有七分相似!
"正此时,一亲兵匆匆入:"将军,于巧儿发髻中得此物!
"呈上一桃花形银簪,簪头红宝石己脱落,留一空洞。
墨倾城接银簪,指尖触簪杆内侧刻痕——"风"。
乃兄长之物!
难掩激动,猛地看向慕容博:"将军,此非寻常凶案!
背后必有人操纵,以桃花煞掩真相,其目的乃......""乃开雁门城门。
"慕容博接口,眼中寒光闪,"十年前青石峪惨案,恐亦其所为。
令兄失踪,或与此辈相关。
"窗外风骤起,卷落叶沙沙作响。
墨倾城握银簪,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
兄长,汝究竟卷入何等阴谋?
"桃花开时,城门破"之预言,又当如何破解?
夜雁门笼罩于诡异寂静。
慕容博于书房铺开十年前青石峪案卷,烛光下,泛黄纸页记七十二具尸体详情,其中第十九号死者备注栏赫然书:"手中攥桃花状草叶,指甲缝残留胭脂香,与媚春楼醉流霞同款。
"猛地抬头,忆巧儿指甲缝之胭脂香——原十年前案己牵媚春楼!
急命取媚春楼花名册翻阅,见"巧儿"名时,发现其三年前突然自西域来雁门,来历可疑。
正此时,亲兵报:"将军,墨姑娘求见,言有要事。
"慕容博令其入。
墨倾城进门,手捧一古朴木盒:"将军,此乃家兄遗物,或可解谜团。
"开盒,内有一破旧手记,一支断半截桃木笛。
慕容博取手记,刚翻第一页,瞳孔骤缩——上画与雁门地形图无异之布局,唯西北角城墙下,以朱砂画一盛开桃花,旁书:"桃花阵眼,子时三刻,阴门大开。
""此是......"慕容博声沙哑。
"家兄所留。
"墨倾城声颤,"其最后信中言,雁门桃花煞乃局,真目的为开城西密道。
而密道入口,藏于桃花阵阵眼之下。
"慕容博忽忆十年前青石峪惨案后,朝廷曾派人加固雁门城墙,尤其城西段,当时监工者乃如今官至兵部侍郎之李大人。
莫非......"将军,请看此。
"墨倾城取断笛,指笛身刻痕,"家兄特意刻此,言与十年前青石峪信物相关。
"慕容博接断笛,就烛光细观,见笛身刻半朵桃花,花瓣边缘纹路竟与甲胄碎片上血渍花纹完全吻合!
忽忆昨夜所见墨倾城后颈胎记,心狂跳——莫非十年前少女,即墨倾城?
梦中女子,竟真归来?
"墨姑娘,"慕容博声带自己未察之颤,"汝颈间胎记......可否再示本将军?
"墨倾城一怔,旋即明了。
转身,轻撩鬓发,露光洁后颈。
烛光下,淡粉胎记清晰可见,状若一瓣桃花,花瓣边缘纹路,竟与断笛刻痕、甲胄碎片血纹、密信桃花图案,完全重合!
慕容博只觉脑海轰然,十年前记忆碎片如潮涌——大火中少女含泪之眼,其抓衣袖时后颈所露胎记,及塞予其之断笛......原,其真为她!
"汝......"慕容博声哽咽,千言万语堵于喉,竟不知从何道。
墨倾城转身,见其震惊神情,心中疑窦生:"将军,莫非......识家兄?
"慕容博深吸,努力平复翻涌之情。
知有些事不可再瞒。
"墨姑娘,"望其眼,一字一句道,"十年前青石峪,吾曾见汝。
"墨倾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不可能!
十年前民女一首在江南学医,从未至青石峪!
""然汝颈间胎记,何与十年前吾所救少女无异?
"慕容博出怀中甲胄碎片,上沁出桃花纹在烛光下生辉,"且此断笛,令兄从何得之?
"墨倾城视甲胄碎片花纹,又看手中短笛,只觉天旋地转。
莫非兄长失踪,真与十年前旧事相关?
而自己,亦卷入跨越十年之巨大阴谋?
窗外月为乌云遮,雁门陷入黑暗。
墨倾城握断笛,觉笛身传来奇异温热,似有物苏醒。
慕容博视其颈间胎记,心中唯有一念:此次,无论如何,不可再令其出事。
跨越十年之迷局,终在桃花影下初现端倪。
而待他们者,除揭开真相之线索,或亦有万劫不复之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