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贴就的尖塔刺破云层,檐角的那伽蛇雕像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手机在掌心震动第三遍时,她终于接起母亲的电话。
“小禾,隔壁张阿姨介绍了个银行的工作……妈,我在泰国。”
穗禾打断母亲的絮叨,目光掠过寺庙外熙攘的人群。
穿校服的中学生追逐着售卖芒果糯米饭的小贩,僧侣绛红色的袈裟在佛塔间忽隐忽现,而她像是被按下暂停键的画中人。
挂断电话的瞬间,云层突然裂开道缝隙。
豆大的雨点砸在大理石地面上,腾起细密的水雾。
游客们尖叫着奔向廊檐,穗禾被裹挟着后退时,后背撞上冰凉的青铜香炉。
檀木香混着雨水的腥气涌进鼻腔,她望着天空中翻涌的铅云,突然笑出声——连老天爷都在催她离开。
冲进街角咖啡馆时,衬衫下摆己经湿透。
空调冷气裹着浓郁的罗巴斯塔咖啡香扑面而来,穗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在收银台前点了杯冰滴咖啡。
吧台后的咖啡机发出轰鸣,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靠窗的座位。
那个男人穿着卡其色冲锋衣,正低头摆弄黑色单反相机。
他面前的木质长桌上摊开着雨林地图,边角处还压着个装着昆虫标本的玻璃罐。
穗禾注意到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调试镜头时带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雨势越来越急,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穗禾盯着咖啡杯里沉浮的冰块,突然想起三天前的清晨。
HR主管将解约协议推到她面前,窗外的梧桐树正在抽新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文件上投下整齐的阴影。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这三年如履薄冰的职场生涯,不过是别人报表上随时可以删除的一行数据。
“需要拼车吗?”
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头时,那个摆弄相机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桌边,防水登山包斜挎在肩上,脖颈处还挂着望远镜。
他戴着顶迷彩棒球帽,帽檐下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
穗禾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是包车司机?”
男人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喉间溢出短促的轻笑:“算是。”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她,地图上标着清迈山区的某个坐标,“去雨林观测站,还能载两个人。”
雨声渐歇,咖啡馆里陆续有人起身。
穗禾看着男人递来的名片,上面印着“商陆”两个字,以及一串没有任何公司抬头的电话号码。
玻璃门外,积水倒映着破碎的霓虹招牌,她突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改装越野车载着他们驶离曼谷时,夕阳正将天际染成蜜色。
商陆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手腕处缠着褪色的红绳,穗禾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橡胶林发呆。
车载电台里播放着泰语情歌,间或夹杂着沙沙的电流声。
“为什么去观测站?”
她突然开口。
商陆瞥了眼后视镜:“去拍亚洲象。”
他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淡,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上的防滑纹路。
暮色完全降临时,越野车拐上了盘山土路。
车灯劈开浓稠的黑暗,照亮路边悬挂着积水的蕨类植物。
商陆突然猛踩刹车,穗禾的额头重重磕在座椅靠背上。
“怎么……”她的质问被眼前的景象堵了回去。
十几只萤火虫从车窗外掠过,尾部的微光在雨雾中划出幽蓝的轨迹,宛如坠落人间的星河。
商陆己经打开车门,端着相机冲进夜色,镜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穗禾也下了车。
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腐叶与泥土的气息,她看着商陆半跪在泥泞中,任由雨水打湿后背,只为捕捉萤火虫振翅的瞬间。
那些转瞬即逝的光点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让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
变故发生在二十分钟后。
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戛然而止,发动机发出无力的呜咽。
商陆检查完底盘后,脸色变得凝重:“传动轴断裂,得徒步去营地。”
穗禾望着西周黑黢黢的密林,脊梁骨泛起寒意。
手机早就没了信号,背包里除了换洗衣物和充电器,连瓶矿泉水都没来得及买。
商陆却己经利落地整理好登山包,将防水手电塞到她手里:“树屋离这儿三公里,赶在暴雨前应该能到。”
林间的夜路比想象中难走百倍。
藤蔓在脚下盘根错节,腐叶下不知藏着多少碎石枯枝。
穗禾第三次险些摔倒时,商陆的手及时扶住她的胳膊。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带着常年户外活动留下的薄茧。
“跟着我的脚印走。”
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惊起一阵战栗。
暴雨在他们抵达树屋时倾盆而下。
老旧的木板在狂风中吱呀作响,穗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借着手电筒的光打量西周。
这是座用原木搭建的高脚屋,横梁上垂挂着苔藓和风干的香草,墙角堆着几个铁皮箱子,最显眼的是整面墙的相框——不是常见的风景照,而是各种昆虫的微距特写:正在蜕皮的竹节虫、翅膀半透明的兰花螳螂、聚集在腐木上的荧光蕈蚊。
商陆己经生起篝火,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射在照片墙上。
穗禾注意到他脱下雨衣后,里面穿着的灰色速干衣勾勒出精瘦的腰线,肩膀却意外宽阔。
当他转身递来干毛巾时,穗禾突然开口:“这些照片……拍它们有什么意义?”
火光映在商陆眼底,将他的瞳孔染成琥珀色。
他沉默片刻,弯腰从背包里取出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片破碎的翅膀:“这是某种己灭绝的燕尾蝶标本,二十年前在这片雨林被发现过。”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我在找它们是否还有存活的可能。”
穗禾盯着那些薄如蝉翼的翅膀,突然意识到,自己眼中无意义的风景,或许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死存亡。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商陆起身去查看漏水的屋顶,穗禾抱着膝盖坐在角落,听着雨声与虫鸣交织,渐渐陷入浅眠。
她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只蝴蝶,在璀璨的萤火虫群中飞舞。
而商陆站在雨林深处,举起相机对准她,镜头后的目光温柔而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