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熟悉的土路上,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地勒进他的肩膀,那重量,不仅是几件衣服和三千块钱,更是整个家庭的未来和女儿的性命。
他要去镇上赶第一班开往县城的长途汽车。
从村子到镇上,有十几里地,平时他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
但今天,他选择了步行。
他想再用双脚,丈量一遍这片他即将告别的土地,把这里的每一寸气息,都牢牢记在心里。
路边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新。
他路过张大爷家的玉米地,翠绿的玉米秆己经长得比人还高,可以想象秋天时那沉甸甸的丰收景象。
他又路过王二婶家的瓜田,圆滚滚的西瓜藏在藤蔓下,若隐若现。
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是他过去三十五年里,生活的全部。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坎上。
他不敢去想远在天城的三十万,那太遥远,太沉重,会把他压垮。
他只能把思绪集中在眼前,集中在这条通往未知的路上。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天色己经大亮,镇子的轮廓出现在了远方的晨雾之中。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到西,贯穿始终。
此时,镇上己经有了一些早起的人,包子铺的蒸笼冒着热气,早点摊的老板吆喝着,给这个沉睡的小镇注入了第一丝活力。
李明径首走向长途汽车站,那是一个简陋的院子,几辆半旧的中巴车歪歪扭扭地停着。
他买了一张去县城的车票,两块钱。
售票员看了他一眼,看着他那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和一脸的风尘仆仆,眼神里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漠然。
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李明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
从昨晚到现在,他滴水未进。
秀兰早上本来要给他煮几个鸡蛋,被他拒绝了。
他不想让离别的气氛,被这些日常的琐碎冲淡,更不想让妻子看着他吃完“断头饭”一样的一餐。
他走出车站,在街对面看到一家小面馆,门口挂着一个褪色的木牌,上面写着“老王记面馆”。
一股混合着酱油、猪油和葱花的香气,从里面飘了出来,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面馆很小,只有西五张桌子,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
一个系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在灶台前忙活着,他就是老王。
“老板,来碗面。”
李明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把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
“要啥面?
有牛肉面,五块;杂酱面,三块;阳春面,一块五。”
老王头也不抬地问道,手里的活计丝毫没有停顿。
李明的心里盘算了一下。
从县城到省城,再从省城到天城,光是路费就要好几百。
那三千块钱,是女儿的救命钱,一分一厘都得省着花。
到了天城,吃住、找工作,哪一样不需要钱?
在找到活干之前,他必须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阳春面。”
他低声说道。
“好嘞,一碗阳春面!”
老王高声应和着,抓起一把细长的面条,扔进了翻滚的开水锅里。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了上来。
面汤清澈见底,上面漂着几滴猪油化开的油花,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虽然简单,但那股朴实的香气,却让李明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面条爽滑筋道,带着淡淡的碱水味,混着猪油和葱花的香气,瞬间温暖了他的胃,也仿佛温暖了他那颗被忧愁和焦虑填满的心。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这不仅仅是一碗面,这是他离开家之后的第一顿饭,也是他奔赴战场前的最后一餐补给。
他要把这碗面的味道,这碗面的温暖,牢牢地记在心里。
面馆里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几个人,都是镇上的熟客,跟老王大声地打着招呼,聊着天。
李明默默地吃着面,听着这些熟悉的乡音,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疏离感。
他知道,从他决定去天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不完全属于这里了。
他成了一个即将远行的异乡人。
“后生,不是本地人吧?
听口音,是山那边的?”
老王忙完了手头的活,端着一个茶缸子,坐到了李明对面的桌子旁。
李明抬起头,点了点头,嘴里还含着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出远门?”
老王呷了一口热茶,继续问道。
“去……去天城。”
李明咽下面条,答道。
“天城?”
老王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那可是个好地方,大城市!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啧啧,那高楼,盖得都快戳到天上去了。
去打工?”
“嗯。”
“能吃苦,是好事。”
老王看着李明,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和过来人的感慨,“不过,外面不比家里,凡事多留个心眼。
人心隔肚皮,别轻易信人。”
李明心里一暖,他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面馆老板,会跟他说这些。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大爷,我记住了。”
“谢啥。”
老王摆摆手,又看了一眼李明碗里剩下的面汤,突然起身,走回灶台。
他从一个瓦罐里,舀出了一个卤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鸡蛋,放进了李明的碗里。
“这……”李明愣住了。
“出门在外,不容易。
一个鸡蛋,算我送你的。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老王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长这么大,除了父母和秀兰,还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对他这么好过。
这个素昧平生的老人,这个只要一块五毛钱的卤蛋,像一股暖流,瞬间击溃了他用沉默和坚硬伪装起来的外壳。
他低下头,不想让老王看到他泛红的眼睛。
他用筷子夹起那个还带着温度的卤蛋,咬了一大口。
蛋白Q弹,蛋黄沙糯,浓郁的卤香味充满了整个口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大口大口地吃着,把面、蛋,连同那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感动,一起吞进肚子里。
最后,他端起碗,将那碗清淡却又滋味十足的面汤,喝得一滴不剩。
“大爷,多少钱?”
李明从口袋里掏出钱,声音有些哽咽。
“一块五。”
老王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
李明从一堆零钱里,找出了一张两块的纸币,放在桌上:“大爷,不用找了。”
说完,他不敢再看老王的眼睛,背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逃也似的走出了面馆。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
汽车的喇叭声在车站里响起,催促着即将远行的旅客。
李明抹了把脸,大步流星地走上了那辆开往县城的中巴车。
车子缓缓启动,驶出小镇。
李明回头,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家小小的“老王记面馆”。
老王正站在门口,朝他这边望着,手里还拿着那张两块钱的纸币,对着阳光照着,仿佛在辨认真假,又仿佛在为他送行。
李明的心里,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一碗阳春面,一个卤蛋,将成为他记忆里,关于家乡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注脚。
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将化作他前行路上的一点微光,支撑着他,在那个冰冷而陌生的城市里,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