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骧带着八名锦衣卫远远跟在后面,黑色披风融入夜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护送皇帝深夜前往皇觉寺,但每次路线都不同——朱元璋会故意绕路,有时甚至会在城内转上整整一个时辰才突然转向城外。
今夜却首奔目的地。
朱骧握紧绣春刀,心中隐隐不安。
太子新丧,皇帝不在宫中主持丧仪,反而急着去寺庙,这不合常理。
皇觉寺山门前,早有知客僧提着灯笼等候。
朱骧示意手下散开警戒,自己则跟随皇帝进入寺内。
穿过三重院落,朱元璋在最后一进的小殿前停下。
"守在外面。
"皇帝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比平日更加嘶哑。
朱骧低头应是,眼角余光却瞥见皇帝的左袖口沾满香灰——这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从皇觉寺回来,朱元璋的衣袖都会沾染这种特殊的灰色粉末,与宫中常用的檀香灰截然不同。
殿门吱呀一声关闭。
朱骧退到廊柱阴影处,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这座小殿没有牌匾,窗纸也比其他殿宇厚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烛光。
一炷香时间过去,殿内突然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跪地磕头。
朱骧肌肉绷紧,却又不敢贸然闯入。
紧接着是低沉的诵经声,语调古怪,不似寻常佛经。
"...日月重光,照我幽冥...丙午冤魂,得脱苦海..."朱骧屏住呼吸。
这分明是超度亡灵的经文,但"丙午"二字让他心头一跳——太子祭文中提到的韩林儿溺亡,正是丙午年冬月!
诵经声戛然而止。
朱骧正疑惑间,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闪电般转身,绣春刀己出鞘三寸,却见是个枯瘦如柴的老僧,手中捧着一盏青灯。
"施主不必紧张。
"老僧声音沙哑,"陛下每次来都要待足两个时辰。
"朱骧眯起眼睛。
这僧人他从未见过,脚上僧鞋却磨损严重,显是常年行走之人。
更奇怪的是,老僧说话时右手始终缩在袖中,袖口隐约露出一点红痕——像是烫伤。
"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慧空,云游至此。
"老僧微微一笑,转身欲走。
朱骧突然伸手拦住:"大师右手受伤了?
"慧空身形微顿,缓缓伸出右手——掌心赫然是一块火焰形胎记,颜色暗红如凝血。
朱骧倒吸一口凉气,这胎记形状与皇帝左腕上的竟有七分相似!
"三十年一轮回,该来的总会来。
"慧空低语道,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告诉那位小施主,铜钱要凑成三枚才有用。
"朱骧如遭雷击,正要追问,殿门却突然打开。
朱元璋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陛下。
"朱骧立即跪倒,心跳如鼓。
慧空却只是单手行礼,便提着青灯缓步离去。
朱元璋盯着老僧背影,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正是朱骧知道有胎记的位置。
"回宫。
"皇帝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疲惫不堪。
回程的龙辇上,朱骧注意到朱元璋的衣袖又沾满了香灰,而且这次连衣摆都有。
更奇怪的是,皇帝手中多了一串从未见过的佛珠,每颗珠子都刻着微小的"天佑"二字。
天佑军?
朱骧心头剧震。
这不是太子祭文中提到的韩林儿亲军番号吗?
---文华殿内,朱允炆正在灯下研究那半枚铜钱。
自被"请"出东宫后,他身边全是朱元璋安排的人,连铁铉都被调往凤阳。
唯一的好消息是,《孝经》和藏在其中的铜钱被允许带了出来。
"殿下,齐泰大人求见。
"门外太监轻声禀报。
朱允炆迅速将铜钱藏入袖中。
齐泰是太子府旧臣中唯一被保留的,这反常的安排让他心生警惕。
"宣。
"齐泰进门时脸色苍白,官服下摆还沾着泥渍,像是匆忙赶路所致。
行礼后,他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都退下。
"朱允炆挥退侍从,故作关切道,"齐卿脸色不佳,可是病了?
"齐泰突然跪下,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纸:"殿下,铁铉离京前命臣务必亲手交给您。
"朱允炆展开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地点和日期。
最上方写着"丙午年冬月,瓜步渡口"。
"这是...""天佑军名册。
"齐泰声音发抖,"铁大人说,殿下若想知道太子爷真正的死因,就查清这些人下落。
"朱允炆手指一颤。
这名册上的日期与太子祭文完全吻合!
他故作镇定地将竹纸凑近烛火,假装要烧掉:"大胆!
这分明是逆贼韩林儿余党名册,你也敢拿来污本宫的眼?
"齐泰没有惊慌,反而松了口气似的:"殿下明鉴。
铁大人还说,您若是这个反应,就把另一样东西给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块暗红色的矿石碎片,在烛光下泛着诡异光泽。
朱允炆瞳孔骤缩——这与祖父刀鞘中掉落的红粉颜色一模一样!
"凤阳铜矿所出,矿工称之为血铜。
"齐泰低声道,"上月暴毙的凤阳知府,死前曾密奏太子爷,说此物能杀人于无形。
"朱允炆心头狂跳。
铁铉被调往凤阳,莫非早有预谋?
他拿起矿石碎片,突然发现背面刻着极小的"日月"二字——与铜钱上的如出一辙!
"铁卿还说什么了?
"齐泰犹豫片刻:"他说...皇觉寺的古钟,殿下应该去看看。
"送走齐泰后,朱允炆辗转难眠。
拂晓时分,他悄悄起身,从《孝经》夹层中取出那半枚铜钱和桑皮纸海图。
当他把矿石碎片放在海图某处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碎片上的"日月"二字竟与海图线条重合,指向一处标记:琉球。
"日月重光在琉球..."朱允炆喃喃自语,突然想起太子临终的话。
难道这不是谵妄,而是线索?
---五更鼓响,朱骧再次来到皇觉寺。
皇帝昨夜回宫后立即召见刘三吾,两人密谈至天明。
朱骧奉命来寺"上香",实则是查探那个叫慧空的神秘僧人。
晨雾中的皇觉寺静谧非常。
朱骧绕到后院钟楼,果然看见那口传说中的古钟——洪武西年御赐,铭文记载了陛下早年在此出家的事迹。
但当他凑近细看时,却发现"至正二十六年"几个字有明显刮痕,像是被人刻意磨损。
更奇怪的是,钟身下部有一块颜色较新的补铸痕迹,形状酷似火焰。
"找什么呢?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朱骧猛地转身,慧空不知何时己站在台阶下,晨光给他枯瘦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
此刻朱骧才看清,这老僧左足踝处露出一角胎记——与朱元璋手腕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大师与陛下...""同根同源,不同因果。
"慧空微笑,"告诉那位小施主,三枚铜钱聚首之日,便是真相大白之时。
"朱骧心跳加速:"什么真相?
"慧空却转身走向钟楼西侧的小径:"来,给你看样东西。
"小径尽头是一口古井。
慧空指着井沿上几道深深的凹痕:"看这痕迹,像什么?
"朱骧俯身查看,那些凹痕排列规则,每隔三寸一道,像是... "铜钱边缘的齿痕?
"慧空笑而不答,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井沿上——半枚铜钱,边缘的锯齿与井沿凹痕完美契合!
"三十年前,有人在这里用铜钱起誓。
"慧空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有力,"如今誓言该兑现了。
"朱骧伸手去拿铜钱,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寺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慧空脸色一变,瞬间收起铜钱消失在晨雾中。
"同知大人!
"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陛下急召!
凤阳...凤阳出事了!
"朱骧最后看了一眼古井,井水倒映中,他似乎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在交换什么——一枚完整的铜钱,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