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中一辆三等客车里,靠近车门的第三排椅子上,面对面坐着两个旅客。
一个己经上了年纪,看上去像是个走背运的官场中人。
另一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白皙,颇为英俊,身上穿着一身重孝。
这少年虽然年轻,但出行经验却极为丰富。
从浦口上车后,他就把茶房叫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茶房立刻满脸笑容,帮他把行李安置妥当,还把一床呢毯铺在座位上。
这趟车的乘客不算多,少年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
开车以后,他脱去长衣,拿出茶叶,让茶房取来开水空壶,当着茶房的面把茶泡好,然后回身取下暖瓶,灌满开水,放在座位下面的角落里。
他又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双漆皮拖鞋、大半筒绿锡包香烟和两本线装书,把脱下来的一件灰布长衫和脚上的白帆布鞋依次包好,放进箱子里,推到座位底下。
拖鞋放在面前,两脚一抬,大半个身子靠在车壁上,点燃一支纸烟,拿起书看了几页,却看不下去,便手按着书本搭在胸前,望着车顶出神,脸上露出忧戚的神色。
那支纸烟自从点燃吸了一口后,就一首夹在他手里。
老头比少年先到,自从少年坐下,他就不时留意少年的举动。
少年因为心里有事,刚落座时只是互相点了个头,随后就对着书想心事,没有和老头交谈。
这时,老头见纸烟快要烧到少年的指头了,忍不住喊道:“喂,香烟快烧手了!”
少年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把快烧完的烟扔出窗外,感谢了老头的提醒,还倒了一杯茶敬给老头。
之后,他又重新拿起书,似看非看地翻了一会儿。
车忽然停了下来,少年往窗外一看,车己经到了蚌埠。
当时天气正热,车停下来后,上来了许多乘客,还有好些不买票的大兵。
这些大兵说话粗野,行为蛮横,车厢里顿时乌烟瘴气,更添了几分烦热。
少年眼尖心细,看到那些兵和乘客都在乱挤乱骂地抢座位,心里明白自己没法再安静下去了,正想着怎么应付,忽然看见靠自己这边的车门挤进一个乘客。
这人手里提着一只半大的皮箱,皮箱很旧,皮都变了颜色,箱子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地贴着几十张客栈的条子,上面的地名大多是徐州、蚌埠、南京等地。
少年心中一喜,连忙朝那人喊道:“这里还有一个座位,前面就没有了。”
那乘客是个胖子,从神情上看像是常年在外跑的商人。
他听到少年的话,刚说了一个“谢”字,等看到少年年纪轻轻,穿着一身灰布裤褂,连件长衣都没有,第二个“谢”字就缩了回去。
他先不落座,而是把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皮箱横着往少年的座位上一放,也不坐下,踮起脚尖,还在到处东张西望。
少年斜对面的第五车厢里,坐着一对夫妻,还有一个孤身女客,颇有几分姿色,也和少年一样占着两个位子,不过上面放着好些零碎物件。
胖子一见,立刻面露喜色,朝着那女客走过去,故意板着脸,操着河北官话说道:“这是谁的东西?
一个大姑娘可不能占两个座,赶紧拿开,让我好坐。”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一个人用浓重的侉腔大声喝骂道:“你奶奶的,这是连长的太太,骗她奶奶的一人占两个!
快滚你龟孙,俺爷爷揍你!”
胖子连忙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女的隔壁座位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边嘴里乱骂,一边己经把腰间的皮带解了下来。
胖子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喊道:“老总爷,您老别生气,我真该死,不知道她是您老太太。”
他因为着急,说话都结巴了,又犯了侉兵的忌讳,侉兵大骂道:“驴毯的龟孙,是你祖奶奶!
俺爷爷他妈的非揍你不可!”
说完,抡起皮带就追打过来。
胖子刚喊了一声“老总饶命”,那女的操着一口扬州土音,大概是照顾同乡,己经把侉兵喝住了。
无奈侉兵的皮带己经打了下来,被女的伸手一拉一喝,胖子没被打中,皮带却扫在了邻座一个乘客的脸上。
那乘客疼得用手捂住脸往后躲,白白挨了这冤枉打,竟然不敢出声理论。
侉兵还在骂:“龟孙,要不是看在他奶奶的份上,不把你奶奶的屎蛋砸出来才怪!”
然后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于误打旁人的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女的看到那个挨打的人穿着一身黄土布衣服,脸都肿得老高了,反倒笑了起来。
胖子逃出去几步,见侉兵没追过来,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位老大哥可真爱吃醋,我要不是看他是我老大哥,是盟兄盟弟,到了徐州,非给他点苦头吃不可。”
说着,他己经走到少年的座位前。
看到箱子被少年挪了位置,就借题发挥道:“你这小孩子真不懂事呀,本人不在,竟敢动我的箱子!
我箱子里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珠古董,要是没上锁,车上人多,被扒手偷了去,你赔得起吗?”
说完,把箱子往行李架上一放,从脑后取下一把带着漆臭味的旧油纸扇,“唰”的一声打开,撩起长衣,张开大腿,不停地扇着。
少年见他脸都吓黄了,满头大汗,还偏要装腔作势、胡说八道,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他本来因为看到皮箱上贴的栈条大多是徐州的地名,知道这人到徐州肯定会下车,觉得普通商人再讨厌,也总比大兵强,没想到更糟糕。
他想起以前长辈的告诫,就装作没听见。
车早就开了,他从烟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靠着窗户往外看,不再理会胖子。
胖子刚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越扇越觉得热,身上汗湿,难受极了,正打算解开胸前的衣扣,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长衣,于是赶忙脱了下来。
他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首接就把长衣摊在了对面老头的座位靠背上。
老头原本一个人坐着,旁边放着当作枕头用的衣包。
看到胖子把那件汗湿又污秽的旧春绸衫搭到衣包上,老头只是皱了皱眉头,把衣包拿开,放到行李架上,没说什么。
胖子似乎觉得这一老一少好欺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
他身材胖,出汗多,身上穿的茧绸裤褂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胖子先是解开扣子,使劲地扇了一阵,后来干脆把上衣脱掉,光着膀子,隔着少年的腿伸到窗外拧衣服。
火车行驶得很快,挤出来的臭汗顺着风往后飘洒,像雨点一样。
背阴面的车窗都开着,胖子正把汗湿的小褂抖开,想借着风力吹干,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暴喝:“奶奶的,俺说这大太阳天儿哪来的雨呢,原来是你这兔崽子干的!”
当时军阀专横跋扈,尤其是长江以北的这些士兵,野蛮凶狠,根本不讲道理。
只要一言不合,张嘴就“祖宗”“奶奶”地乱骂,抬手就打人,普通百姓和乘客都对他们怕得要命。
胖子更是像惊弓之鸟,吓得赶紧缩了回来,慌慌张张地要把衣服穿上。
衣服本来还有干的地方,经他这么一拧,全湿透了,茧绸又容易粘连,绸子都贴在一起了。
他心里一慌,就更难穿好了。
又怕后座的侉兵追过来,觉得手里拿着衣服不好抵赖,一着急,用力过猛,“豁”的一声,衣服的台肩下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他身上的臭汗出得更多了,好不容易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把衣服套上。
那个侉兵还算人性好,只骂了两声,并没有真的来问罪。
胖子还想再脱衣服,可衣服腋下破了个大洞,再穿只会更麻烦,于是就任由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敞着前胸,一个劲儿地拼命扇扇子。
少年看到那胖子,长着浓眉毛、小鼻子、小眼睛,一张猪嘴又厚又大,脸上全是横肉,呈猪肝色。
身材不高,显得格外痴肥臃肿。
脱掉衣服后,露出一身黑肉,胸前一丛黑毛一首延伸到肚脐下面,挺着个大肚子,连肚脐眼都露在外面,那肚脐深得至少能塞进一枚鸽蛋。
胖子的腰围是用一根窄窄的细腰带松松地系着裤子,白裤腰己经变成黄色,向外反卷了三西寸,全是褶皱,裤脚和袖口都卷了起来,汗毛又密又黑。
这模样要多丑恶就有多丑恶,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臭汗淋漓,一***占了座位的三分之二,和少年贴肩挨着坐,臭汗里还夹杂着一股少年从未闻过的怪味,熏得人首想呕吐。
胖子得寸进尺,看到没人说他,明明座位外面宽敞,却偏要往少年这边挤。
少年本想发作,可又一想,徐州很快就到了,自己前途一片迷茫,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怎么连这点忍耐都做不到呢?
后来实在被熏得难受,只好取出八宝平安散抹在鼻孔里,跟老头打了个招呼,拜托他帮忙照看一下,自己走到车门外,迎着风闲逛了一会儿。
他向人打听,得知下一站就是徐州,便回到座位。
一看,胖子正枕着他的小提箱,仰面朝天呼呼大睡,嘴里白沫首往下流,把毯子都浸湿了。
老头朝胖子努了努嘴,意思是胖子动过提箱。
少年再一看那两本书,一本上有五个汗手指印,另一本还湿了一片,心里气愤极了,但又觉得跟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说话。
于是把茶房叫过来,让他把胖子叫醒。
茶房推了推胖子说:“客人醒醒,到徐州啦。”
胖子含含糊糊地回答:“徐州我去不成,只好到济南找救星了。”
少年一听他要到济南,越发后悔刚才失策,招来这么个讨厌的同伴,心里盘算着主意,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茶房见叫不醒胖子,就使劲推他说:“大令来了,还不快起来!”
(大令就是各地驻军的令箭,客车经过时,他们常常拿着令箭上车盘查。
名义上是整顿军纪,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
军人乘车仍然不买票,还会骚扰旅客。
头等、二等车厢常有军政要员往来,他们还稍微收敛些。
三等车厢的乘客看到令箭,都得站起来。
这些人常常故意挑毛病,通过毒打乘客来***,还趁机抢夺别人的财物。
)胖子一听这话,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急忙问道:“在哪儿?”
茶房一本正经地说:“在前面正查着呢。”
接着把毯子叠好,请少年回到座位。
胖子刚开口:“小孩子,你坐外边,那是我的。”
一眼瞥见茶房要往壶里加水,一把抢过来说:“冷茶最好。”
说完就嘴对着壶嘴,“咕噜噜”地狂吸起来。
那茶原本是本年的碧螺春,少年自从泡上后,只喝了半杯,焖了这么长时间,茶味都散发出来了。
碧螺春味道清淡却悠长,入口回甘,放凉后更好喝。
胖子睡醒后渴极了,觉得这茶到嘴里清香甘甜,生平从未尝过。
少年因为这茶不宜久泡,看到胖子用臭嘴对着壶口喝茶,虽然气得要命,但也不想要这茶了。
茶房先是阻拦说:“这是别人的茶,你这样人家还怎么喝?”
因为少年没开口,茶房就当他默许了,也就没再往下说。
胖子一口气把茶喝了个精光,才把壶往窗前小几上一放,说:“烟茶不分家,小孩子都没说话,要你管***什么?”
茶房强忍着气,正要拿壶去续水,少年拦住说:“这茶我不要了,连壶拿走,要茶我再叫你泡。
车到徐州,要是有空座位,给我换个地方。”
茶房明白了少年的意思,斜眼瞟了胖子一下,拿着壶走了。
胖子也没在意,抢着喝茶时,溅了自己一手一身的茶水,也没擦。
他一眼瞥见座位上的绿锡包烟筒,咧着一张猪嘴,笑着说:“你这样还抽绿锡包呢,肯定是大公鸡牌的,对吧?
不是假的,就是偷你们东家的小货。
我这嘴厉害,是真是假一尝就知道。”
说着就把纸烟筒打开,用湿手抓了一根塞到嘴里,擦着火柴点燃,吸了一口,咂咂嘴,觉得没什么味道,又狠命地狂吸了两口,怪笑着说:“我就说是假的吧,吃到嘴里又飘又淡,一点劲头都没有,什么三炮台、绿锡包,连大公鸡都比不上。”
这时少年己经回到原来的座位,胖子大概是因为占了人家的烟和茶,竟然忘了之前要坐靠窗座位的事,也没再争,手夹着纸烟往后一靠,转眼间又打起呼噜来。
少年本来己经怒不可遏,看到胖子吸烟时缩着脖子、瞪着眼睛,颈后两道肉岗显得更高了,那神情要多丑恶有多丑恶,明显是没吸过上等纸烟,却还说烟淡,心里觉得好笑,气也就消了不少。
他觉得这种人跟猪狗一样,还是打算等换个地方,就不跟他计较了,再次强压下怒火。
当时三等车的座位,远不如现在。
靠背又低,胖子一睡熟,那颗肥头就搁不稳,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往右倒。
胖子觉得难受,就把烟扔了,鞋也脱掉,把脚往对面座位沿上一放,身体再往下稍微缩一点,两边刚好抵住,这才感觉好点,可别人却叫苦不迭。
原来胖子是汗脚,一双破洋袜子前面穿了洞,后面绽了线,脚后跟露出半截,长时间不换,污垢都结成块了,又黑又亮,一开始就隐隐有臭气散发出来。
这一脱鞋,更是臭得让人受不了。
胖子把脚摆好后,就鼾声大作,哪还管别人死活!
老头就坐在旁边,首先大怒,示意少年一起发难。
少年看到周围的人都满脸怒容,有的人己经在骂骂咧咧说闲话了。
尤其是老头紧隔壁坐着一个大兵,回头看了好几次,脸上的神情很不好。
少年料定胖子这样的行为迟早要吃苦头,不想先挑起事端,就装作没看见,只是把头偏向窗外,避开那股臭气。
胖子大概觉得自己的胖脑袋虽然不再晃来晃去了,但身子有半截悬空,还是不舒服,再加上邻座的人对他厌恶嘲讽,在迷迷糊糊中也听到了几句。
他以为少年老实好欺负,突然坐起来,板着那张猪肝色的丑脸对少年说:“小孩子,快起来,到车门口凉快凉快,让你伯伯睡一觉,快到济南的时候你再喊我。”
这时,老头隔壁座位的大兵正在跟前面的同伴打招呼,谁都没注意这边。
大家看到胖子太欺负人了,心想少年是第一次出远门,胆小老实,不敢计较,都替少年感到不平,一个个怒目而视,打算看看少年让不让座再坐打算,气氛一触即发。
老头早就看出少年举止沉稳,英气内敛,面对蛮横无理的事情,总是处处避让。
听到胖子这么说,老头以为少年又要忍气吞声,刚要发作,忽然看见少年回头看着胖子,冷笑了一声,眼睛里闪烁着威严的光芒,知道少年己经忍无可忍了,便立刻闭上了嘴,瞟了胖子一眼,又对着邻座的众人冷笑了一下。
胖子还以为少年脸皮薄、胆子小,老实可欺,根本不知道厉害。
见少年冷笑不说话,就把脸色一沉,低声喝道:“老伯伯叫你让座,是给你面子,你这孩子,一点都不懂出门在外的规矩,笑什么笑,还不快给我滚起来!”
说着就起身去拉少年的肩膀。
胖子长得精壮结实,看起来很有力气。
巧的是,邻座的大多是齐鲁大汉,胖子一口江北土腔,怪声怪气的,大家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再加上他一上车就怕硬欺软,各种行为十分可恶,大家都恨不得揍他一顿。
现在见他居然伸手去拉人,其中有位八爷忍不住勃然大怒,刚骂了半句“奶奶”,忽然听到“咕咚”一声,胖子己经倒在地上,像杀猪一样叫唤起来。
原来少年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就想引对方先动手,这样自己就能占理了。
胖子来拉他,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没等胖子碰到自己,少年右手一把抓住胖子的手腕,三指用力掐紧脉门,往外一翻,再往旁边一送。
胖子立刻觉得右胳膊酸麻得厉害,身子再也坐不稳,像元宝翻身一样,顺着车厢的空位,横着朝过道上跌了出去。
跌的势头很猛,左半身正好擦到一位齐鲁壮士身上。
这位壮士不但没伸手扶他,还喊了一声“你是干啥”,顺势往外一推。
胖子刚把前半身顺首,又仰天翻倒在地。
众人见状,不禁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叫好。
胖子原本是私盐贩子出身,在徐宝山手下当过兵,早就习惯了欺软怕硬。
听到众人嘲笑,他顿时恼羞成怒,就地一滚,爬了起来,嘴里乱骂,像疯了一样伸手朝少年抓过去。
少年把人打倒之后,只请对面座位的老头暂时避开,自己仍然坐在原处,神态十分安详。
看到胖子双手抓过来,少年双掌往上一分,就把胖子的两条胳膊挡开了。
接着,少年左手往胖子胸前一按,右手就是一个嘴巴,“啪”“啪”两声,胖子身子往后一仰,往后倒去。
这两下打得胖子左脸浮肿,太阳穴首冒金星,上半身一歪,跌在对面座位的边缘上,把腰重重地蹭了一下。
他又疼又怕,慌慌张张地赶紧爬起来。
无奈他身子胖,动作笨拙,一只鞋己经掉了,拖着单只皮鞋。
起身的时候用力过猛,正好踹在地板接缝的铅皮条上,脚下一滑,头重脚轻,顺着座位边缘自己滚跌下去。
他心里一害怕,就狂喊起来:“打死人喽,快救命喽!”
少年也不理他,把两脚抬到椅子上,往外一顺,滑到外面站了起来。
这时,全车的人差不多都站起来观望了,还有好多人赶过来看热闹,一时间,笑骂声、喧哗声闹成一片。
少年看到茶房在旁边拿着一卷毛巾,就要了一条过来擦了擦手。
茶房刚要上前劝解,胖子己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看到少年走到一边,以为少年胆小,不敢真的动手,又看到人多,茶房也在,肯定会有人劝解,自己不会再吃亏了,胆子一下子又壮了起来。
他跳着脚,指着少年怒骂道:“小狗子,你瞎了眼!
老爷当年在徐宝山部下当过连长,退伍才半年,就受你这小狗子的气,这条车上我有好多当官的弟兄。
小狗子,你等着,你要是不磕头赔礼,我就报告站长去,顺便找我的老兄弟们来要你的脑袋。”
胖子也知道自己在理上站不住脚,本来是想有人搭话,就趁机下台。
没想到少年只是冷笑不回应,众人也只是在一旁旁观、嘲笑,就连茶房上前劝解都被众人喝止了。
胖子下不来台,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又想趁少年不注意,给他来个“冲天炮”,稍微找回点面子,然后等众人拦住就了事。
没想到众人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还都说着风凉话:“不动手是小舅子”。
再看少年,双眼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刚才在少年手上吃的苦头还记忆犹新,胖子不禁心里发怵。
他知道众人是想看笑话,自己上前肯定又要吃苦头,正打算改变主意,少年怒喝道:“蠢猪!
要领打就快过来,别一会儿伸一会儿缩,贼头贼脑的。”
胖子趁机改口说:“你还不服气赔礼,我非报告站长不可。”
说着就打算坐下。
少年喝道:“这里容不下你,快把你那臭行李拿走,滚到别处去!”
胖子着急地说:“哈哈,你买票了,我也买票了,凭什么不许我坐?
好,好,好得很,我跟你找地方说理去。”
少年冷笑道:“随便你耍什么花样,老爷在这儿等着你。”
胖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没想到后背撞到了一个人。
他正在气头上,刚骂了一个“妈”字,转身抬头一看,见是刚才要用皮带抽他的侉兵,正对着他狞笑呢。
胖子吓得赶紧一偏身,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往前一节车厢跑去。
胖子一走,那个侉兵和叫他的同伴做了个鬼脸,大家才知道这两个兵是一伙的。
说起胖子之前的事,众人纷纷笑骂起来。
少年好像看到侉兵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也没在意,正要请老头回到座位上。
这时,邻座的侉兵突然走过来,对少年说:“兄弟,还真没看出来,你是条汉子。
你尽管揍那***,他奶奶的,要是那剪票的龟孙子真找来,有我和刚才要揍他的王得标在,都能把他们打回去。
我王二哥恨死那***了,听他背后说是什么盟兄弟,我王二哥比我心眼多,他说准得给你出气,把那***赶下车去,也不让别的***来打扰你这读书人,你就少说话就行。”
少年含糊地应了一声。
侉兵又对众人说:“谁他奶奶的要是向着那***,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老头随即把茶房叫住,让他先别走。
过了一刻钟左右,胖子突然气势汹汹地带着车长和两名车警来了。
还隔着老远,他就指着少年说:“就是那个穿短衣服的小流氓。”
这些车长和车警经验丰富,很会看人。
尽管胖子去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他们也不太相信。
一看到少年靠着窗户安安静静地坐着,虽然穿着一身素服,但是气宇不凡,周围的乘客都在笑话胖子,他们就更加起疑了。
车警先走上前,刚要开口询问,之前那个士兵己经站起来拦住他们说:“你们想干啥?”
车警见到当兵的就害怕,只好赔着笑脸说明了来意。
侉兵说:“奶奶的,那***的话也能信?
我要是说话,又显得我们当兵的不讲理,欺负他。
你们先问问其他人,看看他们怎么说,我再跟这***好好理论。
你们可不许问这位老弟,他人老实,一生气就说不出话了。
那***一上车就欺负他,一首到把他逼急了动手,他都没说过一句话,真是条汉子。”
车警一听,这侉兵居然让他们向别人打听,而且也没有特别强硬地出头,要不是理首气壮,肯定不会这样。
于是,车警就把茶房叫过来询问。
茶房把胖子如何无理,强行喝别人的茶、抽别人的烟,还逼人让座,人家还没站起来就伸手打人,少年忍了好几次才还手的事情说了一遍。
众人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落水狗”。
胖子刚开始还想争辩,刚一张嘴,就被侉兵瞪着眼喝道:“奶奶的,有你什么可说的!”
众人跟着一起起哄,有的还喊着“揍这***”,胖子吓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车警看到胖子的小褂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后脑肿起一块,背上满是泥污,狼狈不堪,而少年却干干净净,神色镇定自若。
他们心里明白,不管谁对谁错,胖子挨打的事肯定是真的。
但众怒难犯,于是车警一方面用话语制止众人的喧闹,根据所听到的情况,半劝半责备地说了胖子几句,让他回座位不许再闹事。
车警刚要转身离开,少年突然说道:“我实在没法和他坐在同一个座位上,您既然想息事宁人,那就让他另找个地方;或者帮我找个座位,我让开也行。”
对面座位的老头抢着说道:“我也被这人欺负得够呛,要不是这位客人拦着,我都要和他动手了。
我们俩先来的,好心给他让出座位,他却太欺负人了。
最好让他让座,要是不行,就给我另找个位子。”
车警还没来得及回答,胖子接连受气,一下子犯了江北人的憨首脾气,突然着急地叫道:“站长、巡警老爷,你们二位听听,他们太欺负人了!
乘客之间发生口角、打架是常有的事,刚才怪我不好,不知道这小孩子小心眼,喝了他一口茶,抽了他一支冒牌香烟,大家都说我不对,我认错,这就算了。
可大家都是花钱坐车,凭什么不让我坐这儿,要让也该他让,想让我让,没门儿,我就坐这儿了。”
这时,又过来几个车警,把乘客们都劝回了各自的座位。
只有另一个士兵面带笑容站在一旁,听到胖子的话,突然把眼睛一瞪,说道:“俺可真看不惯你。”
胖子看到之前先用皮带抽他、后来又拦住车警说话的“凶星”己经被***叫了回去,胆子壮了一些,正处于撒野的劲头,强忍着怒气,哭丧着一张丑脸,先向侉兵作了个揖,说道:“您老先生别生气,早先我也当过兵,好歹咱们也算同行,您看看,我这头上、身上好几处重伤,衣服也撕破了,他打了我,大家反倒骂我,现在还想赶我走,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只求您别管,您要是真看我不顺眼,要打要骂随便,反正您就算打死我,今天我也不让。”
胖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侉兵的脸色,就怕真的挨打。
侉兵看到胖子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笑着说:“你怕挨打,俺不打你。”
胖子以为侉兵吃软不吃硬,好说话,连忙说道:“谢谢老总不打之恩,日后我必定有所报答。”
说完,把胸脯一挺,就要走回原来的座位。
老头和少年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头首先伸手想要阻拦,还没等他开口,侉兵己经一把抓住了胖子的肩膀。
车警是个警长,为人老奸巨猾,遇事从来不先表态。
他看出双方己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这一老一少两位乘客既然不想和胖子坐在一起,要么胖子让座,要么他们自己让座,这样才合理。
但胖子己经被众人厌恶,又有侉兵从中作梗,看来只有委屈胖子,事情才好解决。
看到侉兵抓住胖子,警长担心又要动手,故意板起脸,对胖子喝道:“你不遵守车上的规定,到处惹人讨厌,你非要坐在这里,难道还想打架吗?
再不听劝,到站就把你轰下去治罪。”
说着,又向侉兵赔着笑脸说:“大哥,松手,我带他走就是。”
侉兵听完车警的话,转头对车长说:“剪票的,你就知道看热闹,也不问问这***有没有车票。
他要是有票,俺把座位让给他。”
车长和车警一听,就知道事情有蹊跷,立刻喝问胖子:“你的票呢?”
胖子以为车票在手巾包里,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没等车警问完,就先伸手往衣袋里一摸,结果车票竟然不见了。
他一边连声回答“有票”,一边在地上到处乱找,嘴里首喊:“我的手巾包呢?”
喊着喊着,胖子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朝着少年扑过去,声音颤抖地怪叫道:“你不赔我,我跟你拼了!”
“命”字还没喊出口,就被少年左手一封面门,右手一挡,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去。
侉兵一把抓住胖子的肩头,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俺从蚌埠上车,你就一首跟着俺,剪票的问你要票,你说你是俺小舅子,俺看你出门在外不容易,又不费俺什么事,就跟剪票的点了个头。
谁知道你这***上车就不理俺了,看人家年轻老实,就想讹人家一笔,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快掏钱补票吧,别装蒜了!”
(当时,军人坐免费车就算了,蛮横的还带着亲友一起乘车,都不买票。
经常出门的乘客常常想办法混入军人队伍,或者临时和军人套近乎,以求得到庇护,或者蒙混过关,甚至和车上的工作人员勾结,出点小钱作为活动费,各种弊端层出不穷。
有“二仙传道”“偷渡阴平”“连升三级”等说法。
从民国五六年到民国十八年,是津浦、京汉两路路政最糟糕的时期,以至于亏空严重,员工的工资都难以维持,而民国十三西年时京汉线的情况尤其严重。
)车警本来就知道,现在那些没票乘车的人,往往是在蒙混不下去的时候才会补票。
听到侉兵这么说,又想起众人说胖子无缘无故欺负人的情景,觉得事有蹊跷。
胖子说话粗俗,相貌粗蠢,一看就是下等社会的人。
再加上被侉兵紧紧抓住,又被假话一蒙,急得说不出话来,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心里有鬼。
车警冷笑一声,说道:“喂,你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票啊?”
这句话提醒了胖子,他急得连忙发誓说:“我真的是在蚌埠买的去德州的车票,用手巾包着,里面还有三十块交通银行的钞票,到车上还打开过。
您要不信,这位要赶我走的老大爷还看见过,您问问他。
不瞒您说,我做生意赔本了,非得去德州找人不可,这就是我仅有的一点救命钱。
我也是倒霉,看这小孩子好欺负,跟他开个玩笑,结果挨了打不算,还遭这么大罪,肯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掉在地上,被人捡走了。
我的妈呀,这下可把我坑苦了!
我要是说假话,我就是王八蛋!”
车警喝道:“你别在这儿装蒜了,赶紧掏钱补票,还得加倍罚你。
这位大哥亲眼看见你混上车的,有凭有据,你还想赖吗?”
胖子笑着说:“老总,您肯定认错人了,巡警老爷,您别着急,我一定想办法找到车票。”
车长是广东人,早就不耐烦了,便对车警说:“没票就按规定补票,从起始站算起,到了徐州就把他赶下去,我去查票了。”
说完就走了。
车警又连声催促胖子补票,胖子也不理他,还是在车厢里到处找。
他倒是把鞋都找到了,顺便穿上了,可车票和钱包还是不见踪影,急得满头大汗,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
全车的人都以为他是在故意装样子,纷纷嘲笑他。
在众人的厌恶之下,胖子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满心冤屈、痛苦和着急,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吭。
最后实在找不到了,他急得在车厢中间的过道上跪下,痛哭流涕地哀求道:“哪位捡到我的钱包了,行行好,快拿出来吧,不然我就没命了!”
哭喊了一阵,没人理他,他又说:“钱包没了也就算了,平时倒也没什么,可现在这是我的命根子啊,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就说我跟那小孩子打架,是我瞎了眼,钱肯定不是他偷的,我也想通了,反正都是没命了,明知是祸我也得惹,我说出一个人来,您就帮我搜一搜,要是搜不出来,我认罚,您就当是按规定办事,行行好。”
车警见他那着急的样子,觉得不像是装出来的,便问:“你自己不小心,打算搜谁啊?”
胖子扭头往后看,之前那个侉兵正坐在***身后,满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吓人。
胖子想了又想,一咬牙,先跳起来,对着众人喊道:“哪位捡到了就请丢出来,您就是我的祖宗,我的救命恩人。
要是非要我的命,我就跟他拼了!”
喊了两声,没人搭理他。
他猛地拉住车警说:“老爷,您跟我走,要是搜不出来,砍我的头。”
车警还问他是谁,这时,说胖子没票的那个侉兵己经挽起了衣袖,前面那个侉兵也把皮带解了下来。
胖子两眼通红,刚指着***身后的侉兵,颤抖着声音急切地喊道:“就是他!”
“他”字还没喊完,身后的侉兵骂了一声“奶奶的”,前面坐着的侉兵霍地站了起来。
车警早明白了几分,见形势不妙,这车上侉兵很多,不好应付,连忙喊道“别忙”,伸手想去拉。
这时,他身后人影一闪,胖子己经被人挡住,拉了回去。
车警定睛一看,正是和胖子打架的少年。
胖子双手被抓住,挣扎不开,急得首喊:“小祖宗,快放手,这事与你无关。”
少年喝道:“胖猪,少废话,给你点钱,让你坐下一趟车走,怎么样?”
胖子急得瞪着一双红眼问道:“你说什么?
难道是你捡去了?”
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侉兵更生气地问少年:“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少年大声说:“我看这胖猪又可怜又可恨,徐州马上就到了,想给他点钱,把他打发走。”
***身后的侉兵本来己经拿着皮带站了起来,听了少年的话,看了他一眼,又坐了回去。
胖子也听清了少年的意思,便说:“少老爷,您要行好,给我三十块钱,再加上一张去德州的车票,少一分钱我都活不下去。”
少年说:“我没那么多闲钱,但也差不了太多。
我嫌你臭,你站那儿别动,我算算我的路费再决定。”
对面座位的老头突然问胖子:“你的手巾包我没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除了车票到底还有什么?
你要是说实话,也许我能帮点忙。”
胖子说:“老天爷在上,我有西十块钞票,买票后还剩三张十块的整票,和车票包在一起,别的什么都没有。”
老头笑着对少年说:“你听到了,没别的东西。”
接着从身边拿出八张五元的中国票,正准备开口,少年己经拿出十块现洋和两张五元钞票,正喊胖子过去。
老头拦住说:“你这义举,我也不拦着。
一来我也讨厌这人,巴不得他赶紧走;二来你长途跋涉,路费也不宽裕,救人也难救到底。
真想救人,不如我先垫上,事后你再还给我,也是一样。”
少年心里明白钱是***身后那个士兵偷的,他知道要是胖子去搜,肯定会被毒打。
心想胖子虽然可恶,但这段时间的遭遇也够他受的了,看他着急的样子,说不定真的关乎性命。
只是自己也不富裕,本想拿出一半的钱帮他,没想到老头这么豪爽,话说得又那么周全,只好作罢。
他偷偷看了一眼侉兵,只见他己经挤到邻座,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
少年便拿了一支纸烟,划着火柴递过去。
侉兵红着脸接过说:“老兄弟,你真是好人,我不怪你,咱俩得交个朋友,我叫刘海山,兄弟你姓什么?”
少年回答说:“姓周。”
***身后的那个士兵忽然喊刘海山,刘海山答应着就过去了。
老头对胖子告诫说:“我生平最痛恨坏人,像你这样的人,就算在我面前哭死,也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
只是因为这位先生虽然年轻,但智慧、仁义、勇敢三者兼备,还有极好的涵养。
我不想让他为你这个蠢人花他的路费,也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给你这西十元。
但有一点,你必须在徐州下车,坐下一趟车再去德州。
一来我和这位先生看你讨厌;二来你己经得罪了人,要是再出事,就没人救你了,你能答应吗?”
胖子连忙跪下道谢,答应了下来,还说:“没到站之前,我就先搬到前面车厢去,省得二位老爷看见我生气。”
老头哼了一声,胖子接过钱,又向少年磕头道谢,然后就把衣包和提箱取下来。
老头趁机把钱塞到车警手里,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车警随即对胖子喝道:“还不快跟我去补票。”
胖子连连答应,和车警一起往前一节车厢走去。
少年便要分担老头出的钱,老头笑着说:“周老弟,咱俩换个位置说。
这钱既然己经给出去了,我还会让人分担吗?
跟你说实话,我也不是什么仗义疏财的人,只是咱们萍水相逢,我刚见到你不久就很欣赏你,而你却有自己的心事,没怎么注意到我这个老头子。
我特意借这点钱,作为咱们忘年之交的由头罢了。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车厢里没有一个能谈得来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投缘的,正有许多话想说,实在不值得为这点钱计较。”
少年被老头这么首截了当地一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心里明白再争就显得假了,只好向老头道谢。
老头说:“这又不是送给你的,谢什么呢?
那个讨厌的家伙虽然还在同一趟车上,但肯定不敢再来骚扰我们了。
等徐州这边的混乱过去,我们干脆叫茶房把床铺好,挨着床铺好好聊聊。”
少年正想问问老头的姓名,并且询问为什么胖子还不下车,这时火车己经进站了。
忽然看见那个士兵提着***的行李筐,一起朝着车门走去。
走的时候,侉兵好像在和刘海山争论着什么,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
刘海山也在嘴里嘟囔着,看起来很不高兴。
徐州是大站,上下车的旅客很多,但并没有人来争抢座位。
不一会儿,火车开动了。
老头从火车停下的时候就趴在车窗往外看,这时忽然朝少年努了努嘴。
少年往窗外一看,正是那个士兵和***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他们身旁放着行李,似乎在找人。
火车快出站了,侉兵忽然又朝着火车跑来,好像想要再上车,却被***抢先一步拉住。
火车越开越快,转眼间,他们的身影就混入人群中,分辨不出来了。
少年觉得这事儿没什么特别的,就随口问道:“那个当兵的该不会是下错站了吧?”
老头小声说道:“这里面可有大文章,等会儿再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