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颠簸里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混合着马汗与皮革的腥气,这气味蛮横地挤走了鼻腔里残留的硝烟味 —— 那是他穿越前最后记住的味道,来自***自爆装置的硝烟。
“醒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羊皮水囊,水囊系带磨得发亮,显然被人摩挲过千百遍。
林羽顺着手臂望去,撞进一双带着审视的清亮眸子。
青年穿着亮银铠甲,肩甲錾刻的卷草纹在车厢昏暗光线里流动,腰间虎头腰牌上的 “程” 字阴文,在颠簸中轻轻撞击着甲片,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程处墨。
这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羽混沌的意识。
他猛地想坐起,胸口却传来断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粗布麻衣,眼前炸开无数金星。
穿越前最后那记冲击波,不仅撕碎了他的战术服,还在这具陌生的躯壳里留下了断骨的纪念。
“躺着吧。”
程处墨收回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水囊上的磨损处,“军医说你断了两根肋骨,再动怕是要戳穿肺叶。”
他目光扫过林羽紧攥的右拳,那里正有暗红血珠渗出指缝,“手里攥着什么?”
林羽缓缓松开手,军用匕首落在粗糙的车板上,发出清脆的 “叮” 声。
这把特种合金匕首在穿越时被他死死攥着,此刻刀身泛着冷冽的乌光,刃口的防滑纹路在昏暗里像某种神秘图腾 ——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利器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防身之物。”
林羽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口的伤,疼得他睫毛发颤,“家师所赠。”
程处墨拾起匕首,拇指抚过刃口时猛地一顿。
他十七岁随军征战,见过波斯的弯刀、突厥的骨朵,却从未见过这般非铁非钢的材质。
刀身轻薄如纸,却能清晰感受到内里蕴藏的沉猛力道,尤其是刀柄那圈细密纹路,握在手里竟有种奇异的贴合感。
“你家师是何人?”
程处墨的语气里添了几分凝重,匕首在指间转了个利落的弧,“寻常山野村夫,可造不出这等利器。”
林羽的心跳骤然加速。
穿越者的身份是绝不能暴露的,他必须为自己找个合理的来历。
目光落在程处墨腰间悬挂的横刀上,那刀鞘裹着经年累月的汗渍,突然想起《墨子?备城门》里 “巧传则求其故” 的记载,一个念头如星火般窜起。
“家师讳号元一,” 林羽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慌乱,声音却稳了下来,“乃墨家末代巨子。”
程处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匕首的手猛地收紧。
他祖父曾在隋军服役,镇守雁门关时见过墨家遗留的连弩车,那些青铜构件咬合时的精密声响,至今仍是老兵们酒后的谈资。
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后,墨家早己湮没在史卷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传人?
“墨家?”
程处墨将匕首在指间转得更快,刀刃划破空气发出轻啸,“我听闻墨家弟子皆着短褐,跣足劳作,可你这双手……” 他突然按住林羽的手腕,指尖划过掌心的薄茧,“是握刀的手,不是刨木的手。”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林羽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撞着肋骨。
他想起穿越前在特种部队练刺杀术的日夜,掌心的茧子确实是握枪握刀磨出来的。
“墨家亦习技击。”
林羽反手握紧程处墨的腕子,这是特种兵近身格斗的卸力式,却被他做得像不经意的触碰,“兼爱非攻,非谓任人宰割。
当年禽滑厘随墨子止楚攻宋,带的三百弟子皆是能战之士。”
程处墨眼中闪过讶异,随即松开手。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竟有这般手劲,更难得的是对墨家典故信手拈来。
“你说随师隐居十年?”
程处墨重新打量林羽,见他虽衣衫褴褛,坐姿却挺拔如松,“既在深山,为何会出现在边境?”
林羽的喉结滚动着,声音低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怅然:“家师三月前云游,临行前交给我半块玉佩。”
他从贴身处摸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青玉龙纹佩,断裂处凿刻着 “墨” 字,“他说长安城西市有位姓秦的老丈,持有另外半块,是他年轻时的至交。
让我到长安寻他,或可谋个生计。”
“秦姓老丈?”
程处墨接过玉佩,指尖抚过温润的玉面。
这玉佩质地普通,绝非权贵之物,倒像是市井百姓的寻常饰物。
“西市那般多秦姓人家,你可知具体住处?”
“只知在布政坊附近,” 林羽垂下眼帘,声音带着几分赧然,“家师说秦老丈开着家染坊,专染靛蓝色布。”
他刻意说得详细,仿佛确有其事,“还说秦老丈左手有六指,很好辨认。”
程处墨将玉佩还给他,突然笑了。
这青年说的布政坊确实在西市附近,那里多是小手工业者,染坊更是扎堆。
他祖父常说墨家弟子最擅器物,若真是染坊老板的故交,倒也说得通。
“巧了,” 程处墨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的明快,“我此次回京述职,正好要路过长安。
到了西市,我让亲兵带你寻那六指染匠,如何?”
林羽心头一松,刚要道谢,却被程处墨突然按住肩膀。
青年的力道不轻,指尖恰好落在他胸口的伤处,疼得林羽倒抽冷气。
“但你得先证明自己。”
程处墨的眼神陡然锐利,“我营中近来疫病横行,军医束手无策。
你若真懂墨家医理,明日便去伤兵营试试。
治得好,我亲自带你寻那秦老丈;治不好……” 他没说下去,但腰间横刀的寒光己经说明了一切。
马车碾过一道浅沟,剧烈的颠簸让林羽眼前发黑。
他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程处墨转身掀帘的背影,掌心的半块玉佩沁出凉意。
这枚玉佩是他在穿越落点附近捡到的,断裂处的 “墨” 字分明是新刻的,却没想到竟能蒙混过关。
车窗外,残阳如血,将荒原染成一片赭红。
林羽望着那片陌生的天地,突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唐六典》,长安西市有 “十字街”,街东有笔行、铁行,街西多是染坊、酒肆。
他默默在心里勾勒着布政坊的轮廓,那里或许真有位六指染匠,或许没有,但这己经不重要了 —— 重要的是,他终于为自己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一个暂时能立足的身份。
程处墨的亲兵送来伤药时,林羽正对着车板上的匕首出神。
那亲兵是个憨厚的汉子,见他盯着匕首,挠头笑道:“林先生这刀真奇特,莫不是西域传来的?
前几日我随将军去朔州,见胡商卖过类似的弯刀,要价十匹绢呢。”
林羽摩挲着刀鞘,突然问道:“长安西市…… 热闹吗?”
“那可不!”
亲兵眼睛一亮,话匣子顿时打开,“朱雀大街上能跑三驾马车,东市卖绫罗绸缎,西市啥都有!
尤其是胡商的饼,撒着芝麻,咬一口能流油……” 他掰着手指头数,“对了,西市还有个算卦的瞎眼老丈,据说能算出人这辈子能活多少岁,将军去年还去算过呢!”
林羽静静听着,胸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
这些琐碎的细节像拼图,一点点拼凑出一个鲜活的长安。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不知道那所谓的墨家身份能维持多久,但至少此刻,他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目的地。
夜幕降临时,马车在驿站停下。
程处墨邀他共进晚餐,驿站的木桌上摆着粗瓷碗,里面盛着粟米饭和炖羊肉,膻味很重,却冒着诱人的热气。
“尝尝这个。”
程处墨给林羽碗里夹了块羊肉,“这是沙陀部送来的羯羊,比中原的好吃。”
他看着林羽小口吞咽,突然问道,“你师傅…… 还教了你什么?”
“机关术。”
林羽放下筷子,蘸着汤汁在桌上画了个滑轮组的简图,“这只是机关术中最粗浅的借力之法。
我那师傅上知天文下至地理,奇门遁甲、机关巧术无一不精,我跟随他学习十年,也不过习得十之一二。
就比如用三个轮子,便能吊起千斤重物。”
程处墨的眼睛骤然亮了,俯身盯着那简图,手指在图上点点戳戳:“当真?
去年我营里搬粮草,十个人抬一个粮囤都费劲,若是有这机关……不止这些。”
林羽想起特种兵训练时的野外生存课,“还知道哪些草能止血,哪些石头能炼铁,哪些水流里有能让人生病的虫子。”
“让人生病的虫子?”
程处墨皱眉,显然没听懂。
林羽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改口:“家师称之为‘秽虫’,肉眼难见,藏在污水里。
饮用前需煮沸,方能杀死秽虫。”
程处墨若有所思,突然拍桌道:“明日我就让亲兵把营里的水缸都烧开!”
他望着林羽,眼中的怀疑渐渐被好奇取代,“你这墨家之学,倒真有些门道。”
夜色渐深,林羽躺在驿站简陋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程处墨与亲兵讨论军务的声音,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他摸出那半块玉佩,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
明天,他就要去伤兵营了。
那里有等着被救治的士兵,有等着被戳穿的谎言,也有等着被开启的,属于墨家传人林羽的,在大唐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