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零星的咳嗽,比矿上惯常的尘肺呛咳更嘶哑、更深沉,像是从腐烂的肺叶深处硬生生掏出来的。
接着是高烧,毫无征兆地袭来,将人烧得像块滚烫的炭,神志不清地呓语。
然后,皮肤上开始浮现那种东西——蛛网般的黑紫色纹路,从脖颈、胸口蔓延开去,像是皮下爬满了狰狞的毒虫。
最后,是咳血。
不是寻常的血丝,而是粘稠的、带着暗沉光泽的、仿佛混杂了煤灰和某种晶亮碎屑的黑紫色血块。
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在拥挤恶臭的工棚区无声地炸开,然后迅速凝固成一种比绝望更冰冷的死寂。
人们互相躲避着眼神,生怕在那浑浊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脸上悄然蔓延的黑纹。
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锯子,在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连看守的日军士兵,都下意识地拉高了衣领,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凶戾,更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惊惧。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汗臭和腐烂食物的味道,更添了一种新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合着绝望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秦烽所在的工棚,成了重灾区。
金顺姬蜷缩在角落的破麻袋堆里,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几乎要陷进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烂里。
三天前秦烽塞给她的那半块发霉饭团,终究没能挽回什么。
她烧得像一块滚烫的炭,蜡黄的小脸透出不正常的潮红,干裂的嘴唇间呼出的气息灼热得烫人。
那单薄如纸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刺耳的“嗬嗬”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撕裂。
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混着煤灰,在她脸上冲出蜿蜒的泥沟。
秦烽靠坐在离她不远、冰冷潮湿的墙壁上,闭着眼。
他同样在发烧,额角滚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能感觉到身体深处那种异常的虚弱,像是被无形的蛀虫啃噬着精力。
但他皮肤上,还没有出现那致命的黑紫色纹路。
每一次金顺姬那痛苦的喘息声传来,他紧闭的眼皮都会轻微地颤动一下。
突然,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爆发!
“咳!
咳咳咳——呕!”
金顺姬瘦小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
她痛苦地蜷缩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冰冷的麻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阵剧烈的痉挛后,她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一大口粘稠、暗沉、如同***淤泥般的黑紫色液体喷溅在污秽的地面上。
那液体里,混杂着细小的、肉眼可见的、闪烁着微光的暗红色晶状碎屑。
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工棚里其他几个还勉强能动的劳工,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向后缩去,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厌恶,仿佛那滩污物是地狱的入口。
秦烽猛地睁开眼。
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映出地上那滩刺目的黑紫色污血,还有里面那些诡异的、闪着不祥微光的晶屑。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金顺姬身上。
女孩咳出那口血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倒下去,胸口剧烈起伏,只剩下出气多进气少的微弱喘息。
那双曾经燃烧着纯粹求生渴望的大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瞳孔涣散,失神地望着低矮、漏着风的工棚顶,像两盏即将熄灭的残灯。
就在这时,工棚外传来一阵密集、粗暴的皮靴声和刺耳的日语吆喝。
棚门被猛地踹开!
惨淡的天光涌入,照亮了弥漫的灰尘和绝望。
藤田少佐站在门口,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身后,跟着一队戴着简陋防毒面具、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还有点头哈腰、脸上同样蒙着一块湿布的赵德柱。
藤田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扫过工棚里每一个瑟缩的身影,最后精准地落在角落里蜷缩着的金顺姬,以及她身前那滩刺目的黑紫色污血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实验室观察小白鼠般的冷漠和厌倦。
“污染源确认。”
藤田的声音透过简易的防毒面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嗡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清除。”
两个字,如同冰锥,刺穿了工棚里最后一丝侥幸。
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他们粗暴地踢开挡路的杂物,目标明确地扑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金顺姬。
“不要!
不要抓我妹妹!”
一个同样虚弱、脸上带着黑紫色纹路的朝鲜劳工挣扎着想扑过去,立刻被一名士兵用枪托狠狠砸在胸口,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抽搐。
“八嘎!
老实点!”
士兵的呵斥声冰冷刺耳。
金顺姬似乎被这粗暴的声响惊扰,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了一下,看到逼近的、戴着狰狞面具的士兵,瘦小的身体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
一名士兵粗暴地抓住她细瘦的胳膊,像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她从破麻袋堆里拖了出来。
女孩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枯叶般被轻易拽离地面。
“啊…不…不要…”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哀求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秦烽依旧靠墙坐着,低垂着头。
在士兵冲进来的瞬间,他就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置身事外。
只有紧贴着冰冷地面的那只手,五指死死抠进了潮湿的泥地里,指缝间塞满了黑色的污泥。
他的身体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金顺姬被拖过秦烽面前。
那双失焦的、蒙着灰翳的眼睛,在掠过秦烽低垂身影的瞬间,不知为何,猛地凝聚起最后一点光亮!
那光亮里,不再是纯粹的求生欲,而是如同淬毒的匕首般锋利、冰冷、首刺人心的——绝望!
那绝望如此浓烈,如此具象,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黑暗和冰冷,狠狠地、无声地刺向秦烽!
就在这目光交汇的刹那——金顺姬被拖行的身体猛地一挣!
那瘦小的、濒临崩溃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血迹的小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秦烽破烂裤脚的边缘!
“叔…叔…”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求,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
那冰凉、枯瘦的手指,带着濒死的力量,紧紧攥住了秦烽的裤脚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
秦烽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他猛地一颤!
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
瞳孔深处,那道熟悉的淡金色纹路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焰,轰然炸开,瞬间充斥了整个瞳仁!
金光炽烈,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的、仿佛要撕裂他躯壳的力量,如同沉睡万古的火山,在他胸膛深处轰然苏醒,疯狂地冲击着那道狰狞的旧伤疤!
伤疤处传来难以忍受的灼痛,仿佛烧红的烙铁首接烫在灵魂上!
“放手!
肮脏的猪猡!”
拖拽金顺姬的日军士兵不耐烦地咒骂着,抬起穿着沉重军靴的脚,狠狠踹向女孩死死抓住秦烽裤脚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的脆响!
金顺姬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只枯瘦的小手无力地松开、垂落,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她眼中最后那点凝聚的、如刀锋般锐利的绝望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
剧痛和彻底的绝望瞬间吞噬了她最后的神智,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秦烽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那只紧抠着泥地的手,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旧伤,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混合着冰冷的污泥。
就在金顺姬小手松脱、惨叫声响起的同一瞬间——整个工棚,不,是整个脚下的大地,仿佛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震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
如同沉睡巨兽在深渊中翻了个身,带起一丝几乎无法感知的涟漪。
然而,工棚地面上散落的煤灰、细小的碎石粒,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极其诡异地、脱离了地心引力般,无声地向上漂浮了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一毫米!
悬浮!
静止!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暂停键。
工棚里弥漫的、浓重的、混杂着血腥、汗臭、辐射尘埃和那股新出现的甜腥疫病气息的浑浊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连藤田那冰冷的目光,都似乎因为这极其细微的异常而微微停顿了半秒,金丝眼镜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但这异象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
下一秒,漂浮的煤灰和碎石粒骤然失去支撑,簌簌落下,重新归于沉寂。
仿佛刚才那微不可察的悬浮,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只是绝望压迫下神经的幻听。
“拖走!”
藤田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瞬间的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不再看角落里的秦烽,仿佛刚才那微不足道的异常只是错觉。
士兵粗暴地拖起软成一滩烂泥、手腕诡异扭曲的金顺姬,像拖一具真正的尸体,向工棚外走去。
女孩枯黄的头发拖在污秽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沾着暗红血点的痕迹。
秦烽依旧保持着那个靠墙坐着的姿势,低着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也遮住了那双刚刚爆发出骇人金芒的眼睛。
只有那只紧抠着泥地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指缝间渗出的鲜血和污泥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地面,与金顺姬留下的暗红血点,悄然汇聚。
他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反而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但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胸膛深处,那道旧疤的灼烫感如同被点燃的引信,正沿着他的血脉疯狂奔涌。
右眼深处,那炸开的金光虽然敛去,却在瞳孔最深处沉淀下来,化作两点冰冷、幽邃、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暗金色火种。
工棚外,传来了卡车引擎粗鲁的轰鸣声,还有更多绝望的哭喊和咒骂声,正从其他方向汇聚而来。
焚烧炉那特有的、混杂着油脂焦糊和蛋白质燃烧的、令人作呕的恶臭,顺着风,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如同死神冰冷的气息,缠绕上每一个人的脖颈。
秦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棚门,投向外面灰暗的天空。
天际线下,焚化场那根高耸的烟囱正喷吐着浓黑的、带着火星的烟柱,像一条通往地狱的丑陋标记。
他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两点冰冷的暗金火种,正无声地燃烧着,映照着外面那片被死亡烟尘笼罩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