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水线的少年与狮城的雨2013年的夏天，东莞的空气里飘着塑胶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十六岁的夏枫攥着皱巴巴的五十块钱，站在电子厂门口的梧桐树下，看穿着蓝色工服的人潮像被拧干的毛巾，一股一股从铁门里挤出来。
他的行李只有一个蛇皮袋，装着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还有奶奶塞进来的煮鸡蛋，蛋壳在袋底磕出了细密的纹路。
“未成年？”
保安瞥了他一眼，眼神像车间里的游标卡尺，精准地量出他脸上的稚气。
夏枫把户口本复印件递过去，出生日期被圆珠笔描过好几次，1997年的数字边缘晕开一片蓝。
“虚报年龄是吧？”
保安嗤笑一声，却还是挥挥手，“进去吧，张主管在三楼等着，手脚麻利点，别给我惹麻烦。”
车间里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流水线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电子元件在传送带上跳跃，带着流水线特有的、单调到令人麻木的节奏。
夏枫被分到插件组，负责把电阻电容插进电路板的小孔里。
组长是个西川大姐，嗓门比电烙铁还烫：“看清楚极性！
插反一个罚五块！”
第一个月，夏枫的手指被元件扎出无数个小血点，夜里躺在十二人间的铁架床上，能听见隔壁床老员工的呼噜声、窗外大排档的猜拳声，还有自己心脏撞着肋骨的声音。
他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每次奶奶问起“厂里好不好”，他都捏着听筒说“好，管饭，住得也干净”，挂了电话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他见过有人因为少装一个螺丝被主管骂到哭，见过情侣在宿舍楼后的小巷里分一个馒头，也见过有人揣着攒了半年的钱，在发薪日当天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夏枫不想走，他床头贴着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照片，新加坡的鱼尾狮在暮色里喷着水，金色的灯光淌在海面上，像他从未见过的星辰。
“去新加坡干啥？”
同宿舍的阿强啃着猪脚饭，油汁滴在工牌上，“听说那边连嚼口香糖都犯法。”
夏枫把照片又往墙上按了按，胶纸己经失去黏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流水线的轰鸣声里悄悄发了芽。
他开始攒钱，顿顿吃最便宜的素菜套餐，把加班费攒起来，塞进床板的缝隙里。
晚上别人打扑克时，他就躲在被窝里，用二手手机查新加坡的留学信息，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眼里有比车间白炽灯更亮的东西。
两年后，夏枫拿着攒下的三万块钱，还有中介帮忙申请的私立学院录取通知书，在广州白云机场给奶奶磕了个头。
“等我混出个人样，就接您去住带电梯的房子。”
奶奶抹着眼泪塞给他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七八个煮鸡蛋，还有她攒了一辈子的银镯子。
新加坡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夏枫拖着行李箱站在金文泰地铁站，豆大的雨点砸在遮阳棚上，噼里啪啦像在敲鼓。
他仰头看周围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乌云，和东莞的厂房比起来，这里干净得像另一个星球。
留学的日子比打工更累。
私立学院的课程紧，英语口音混杂着马来语和闽南语，他常常要把老师的话录下来，晚上对着词典一句句抠。
为了赚生活费，他在餐馆洗过碗，在超市理过货，凌晨三点收工，早上七点还要赶去上课。
有次在地铁站睡着了，被清洁工叫醒时，发现怀里的课本被雨水打湿了一半，他抱着书蹲在地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但新加坡也有温柔的时刻。
周末他会去滨海湾花园，看巨大的超级树在夜色里发光，看不同肤色的人坐在草坪上野餐，听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唱《Country Road》。
他开始学着喝咖啡，学着在组屋楼下和邻居说“早安”，学着在图书馆里安静地待一下午。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插元件的少年，眼里渐渐有了光，那是被知识和见识浸润出的神采。
感情是在图书馆里悄悄开始的。
第一次恋爱的女孩叫林薇，也是中国来的留学生，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他们一起在食堂分食一份海南鸡饭，一起在乌节路的天桥上看跨年烟火，林薇说她以后想留在新加坡做会计，夏枫说他想回国开一家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你画的图真好。”
林薇翻着他的速写本，里面有流水线的工人，有组屋的窗沿，还有鱼尾狮的剪影。
分手来得猝不及防。
夏枫在情人节那天买了束玫瑰，想给林薇一个惊喜，却在学院楼下看见她挽着一个本地男生的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他站在树后，看着那束玫瑰在手里蔫下去，像他瞬间垮掉的心脏。
林薇后来发信息说：“对不起，他能帮我拿到PR（永久居民）。”
夏枫没回，把手机里所有的照片都删了，却在夜里梦见东莞的梧桐，梦见奶奶的煮鸡蛋，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后来他又谈过两次恋爱，一次是和同系的学姐，因为毕业后要去不同的国家而分开；另一次是和在餐馆打工时认识的女孩，对方嫌他太“闷”，总在画图，不懂浪漫。
夏枫渐渐明白，在这座流动的城市里，人心像地铁站的人流，聚散都太匆匆。
他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业上，设计课的成绩越来越好，老师说他的作品里“有生活的温度”。
22岁那年的春天，新加坡下了场罕见的冷雨。
夏枫在乌节路的书店避雨，手指刚碰到一本关于旧城改造的画册，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呼：“哎呀，我的笔！”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捡笔，米白色的风衣沾了点雨水，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抬眼看向他时，眼睛亮得像雨后的天空。
“不好意思，”女孩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手滑了。”
“没关系。”
夏枫帮她捡起滚到脚边的马克笔，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谢谢。”
女孩接过笔，指了指他手里的画册，“你也喜欢老建筑吗？
我觉得这些旧房子特别有味道。”
“嗯，”夏枫的心跳有点乱，“我学设计的，想看看怎么把旧的东西改造成新的。”
“我叫苏晚，”女孩伸出手，“苏州的苏，夜晚的晚。”
“夏枫，夏天的夏，枫树的枫。”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像春天里晒过太阳的棉花。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书店聊到隔壁的咖啡馆，苏晚说她是来新加坡交换的，学的是中文系，最喜欢读汪曾祺的散文。
“你知道吗，汪曾祺写过新加坡的雨，说‘雨下得酣畅淋漓，像是老天爷把一盆水泼下来’。”
苏晚喝着拿铁，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觉得他说得太对了。”
夏枫看着她说话时的样子，突然想起在东莞车间里见过的唯一一次彩虹，也是这样，在灰蒙蒙的背景里，突然撞进眼里，亮得让人不敢呼吸。
他问苏晚：“你以后……会回国吗？”
“当然啦，”苏晚点点头，“我家在南京，我想回去开一家小书店，就卖旧书，门口种点爬山虎。”
她顿了顿，看向夏枫，“你呢？
毕业后打算留在新加坡吗？”
夏枫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他在画板前坐了一夜，没画图，只在纸上写了无数遍“苏晚”。
天亮时，他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给奶奶打了个电话，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奶奶，我想回国了。”
“回来好，回来好，”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家里的鸡蛋还等着给你留着呢。”
夏枫开始收拾行李，把设计作品打包，把新加坡的地图折好，放进箱子最底层。
他去书店买了本汪曾祺的散文，又去乌节路那家咖啡馆坐了坐，想象着苏晚坐在对面的样子。
他没问她要联系方式，他想，如果有缘，总会在国内再遇见的。
离开新加坡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把海面照得像碎金。
夏枫在飞机上看着这座城市渐渐变小，最后缩成地图上的一个点。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镯子，那是奶奶给的，他一首带在身上。
飞机穿过云层，下面是祖国的土地。
夏枫闭上眼，仿佛看见南京的梧桐，看见苏晚说的爬满爬山虎的书店，看见自己站在阳光下，手里拿着设计图，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知道，回国的路不会好走，房价、工作、生活的压力，都会像当年东莞的流水线一样，磨着他的棱角。
但这一次，他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奔向——奔向一个可能的未来，奔向一个让他重新相信美好的人，奔向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关于“家”和“理想”的梦。
飞机降落在禄口机场时，夏枫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他拉着行李箱，一步步走出航站楼，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故事，才刚刚开始。
十六岁的夏枫攥着皱巴巴的五十块钱，站在电子厂门口的梧桐树下，看穿着蓝色工服的人潮像被拧干的毛巾，一股一股从铁门里挤出来。
他的行李只有一个蛇皮袋，装着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还有奶奶塞进来的煮鸡蛋，蛋壳在袋底磕出了细密的纹路。
“未成年？”
保安瞥了他一眼，眼神像车间里的游标卡尺，精准地量出他脸上的稚气。
夏枫把户口本复印件递过去，出生日期被圆珠笔描过好几次，1997年的数字边缘晕开一片蓝。
“虚报年龄是吧？”
保安嗤笑一声，却还是挥挥手，“进去吧，张主管在三楼等着，手脚麻利点，别给我惹麻烦。”
车间里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流水线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电子元件在传送带上跳跃，带着流水线特有的、单调到令人麻木的节奏。
夏枫被分到插件组，负责把电阻电容插进电路板的小孔里。
组长是个西川大姐，嗓门比电烙铁还烫：“看清楚极性！
插反一个罚五块！”
第一个月，夏枫的手指被元件扎出无数个小血点，夜里躺在十二人间的铁架床上，能听见隔壁床老员工的呼噜声、窗外大排档的猜拳声，还有自己心脏撞着肋骨的声音。
他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每次奶奶问起“厂里好不好”，他都捏着听筒说“好，管饭，住得也干净”，挂了电话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他见过有人因为少装一个螺丝被主管骂到哭，见过情侣在宿舍楼后的小巷里分一个馒头，也见过有人揣着攒了半年的钱，在发薪日当天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夏枫不想走，他床头贴着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照片，新加坡的鱼尾狮在暮色里喷着水，金色的灯光淌在海面上，像他从未见过的星辰。
“去新加坡干啥？”
同宿舍的阿强啃着猪脚饭，油汁滴在工牌上，“听说那边连嚼口香糖都犯法。”
夏枫把照片又往墙上按了按，胶纸己经失去黏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流水线的轰鸣声里悄悄发了芽。
他开始攒钱，顿顿吃最便宜的素菜套餐，把加班费攒起来，塞进床板的缝隙里。
晚上别人打扑克时，他就躲在被窝里，用二手手机查新加坡的留学信息，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眼里有比车间白炽灯更亮的东西。
两年后，夏枫拿着攒下的三万块钱，还有中介帮忙申请的私立学院录取通知书，在广州白云机场给奶奶磕了个头。
“等我混出个人样，就接您去住带电梯的房子。”
奶奶抹着眼泪塞给他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七八个煮鸡蛋，还有她攒了一辈子的银镯子。
新加坡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夏枫拖着行李箱站在金文泰地铁站，豆大的雨点砸在遮阳棚上，噼里啪啦像在敲鼓。
他仰头看周围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乌云，和东莞的厂房比起来，这里干净得像另一个星球。
留学的日子比打工更累。
私立学院的课程紧，英语口音混杂着马来语和闽南语，他常常要把老师的话录下来，晚上对着词典一句句抠。
为了赚生活费，他在餐馆洗过碗，在超市理过货，凌晨三点收工，早上七点还要赶去上课。
有次在地铁站睡着了，被清洁工叫醒时，发现怀里的课本被雨水打湿了一半，他抱着书蹲在地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但新加坡也有温柔的时刻。
周末他会去滨海湾花园，看巨大的超级树在夜色里发光，看不同肤色的人坐在草坪上野餐，听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唱《Country Road》。
他开始学着喝咖啡，学着在组屋楼下和邻居说“早安”，学着在图书馆里安静地待一下午。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插元件的少年，眼里渐渐有了光，那是被知识和见识浸润出的神采。
感情是在图书馆里悄悄开始的。
第一次恋爱的女孩叫林薇，也是中国来的留学生，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他们一起在食堂分食一份海南鸡饭，一起在乌节路的天桥上看跨年烟火，林薇说她以后想留在新加坡做会计，夏枫说他想回国开一家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你画的图真好。”
林薇翻着他的速写本，里面有流水线的工人，有组屋的窗沿，还有鱼尾狮的剪影。
分手来得猝不及防。
夏枫在情人节那天买了束玫瑰，想给林薇一个惊喜，却在学院楼下看见她挽着一个本地男生的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他站在树后，看着那束玫瑰在手里蔫下去，像他瞬间垮掉的心脏。
林薇后来发信息说：“对不起，他能帮我拿到PR（永久居民）。”
夏枫没回，把手机里所有的照片都删了，却在夜里梦见东莞的梧桐，梦见奶奶的煮鸡蛋，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后来他又谈过两次恋爱，一次是和同系的学姐，因为毕业后要去不同的国家而分开；另一次是和在餐馆打工时认识的女孩，对方嫌他太“闷”，总在画图，不懂浪漫。
夏枫渐渐明白，在这座流动的城市里，人心像地铁站的人流，聚散都太匆匆。
他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业上，设计课的成绩越来越好，老师说他的作品里“有生活的温度”。
22岁那年的春天，新加坡下了场罕见的冷雨。
夏枫在乌节路的书店避雨，手指刚碰到一本关于旧城改造的画册，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呼：“哎呀，我的笔！”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捡笔，米白色的风衣沾了点雨水，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抬眼看向他时，眼睛亮得像雨后的天空。
“不好意思，”女孩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手滑了。”
“没关系。”
夏枫帮她捡起滚到脚边的马克笔，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谢谢。”
女孩接过笔，指了指他手里的画册，“你也喜欢老建筑吗？
我觉得这些旧房子特别有味道。”
“嗯，”夏枫的心跳有点乱，“我学设计的，想看看怎么把旧的东西改造成新的。”
“我叫苏晚，”女孩伸出手，“苏州的苏，夜晚的晚。”
“夏枫，夏天的夏，枫树的枫。”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像春天里晒过太阳的棉花。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书店聊到隔壁的咖啡馆，苏晚说她是来新加坡交换的，学的是中文系，最喜欢读汪曾祺的散文。
“你知道吗，汪曾祺写过新加坡的雨，说‘雨下得酣畅淋漓，像是老天爷把一盆水泼下来’。”
苏晚喝着拿铁，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觉得他说得太对了。”
夏枫看着她说话时的样子，突然想起在东莞车间里见过的唯一一次彩虹，也是这样，在灰蒙蒙的背景里，突然撞进眼里，亮得让人不敢呼吸。
他问苏晚：“你以后……会回国吗？”
“当然啦，”苏晚点点头，“我家在南京，我想回去开一家小书店，就卖旧书，门口种点爬山虎。”
她顿了顿，看向夏枫，“你呢？
毕业后打算留在新加坡吗？”
夏枫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他在画板前坐了一夜，没画图，只在纸上写了无数遍“苏晚”。
天亮时，他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给奶奶打了个电话，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奶奶，我想回国了。”
“回来好，回来好，”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家里的鸡蛋还等着给你留着呢。”
夏枫开始收拾行李，把设计作品打包，把新加坡的地图折好，放进箱子最底层。
他去书店买了本汪曾祺的散文，又去乌节路那家咖啡馆坐了坐，想象着苏晚坐在对面的样子。
他没问她要联系方式，他想，如果有缘，总会在国内再遇见的。
离开新加坡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把海面照得像碎金。
夏枫在飞机上看着这座城市渐渐变小，最后缩成地图上的一个点。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镯子，那是奶奶给的，他一首带在身上。
飞机穿过云层，下面是祖国的土地。
夏枫闭上眼，仿佛看见南京的梧桐，看见苏晚说的爬满爬山虎的书店，看见自己站在阳光下，手里拿着设计图，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知道，回国的路不会好走，房价、工作、生活的压力，都会像当年东莞的流水线一样，磨着他的棱角。
但这一次，他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奔向——奔向一个可能的未来，奔向一个让他重新相信美好的人，奔向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关于“家”和“理想”的梦。
飞机降落在禄口机场时，夏枫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他拉着行李箱，一步步走出航站楼，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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