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又一下。
汗水混着额角流下的泥道子,蜇得眼睛生疼。
我,林晚,十七岁,在这片被群山死死箍住、连风都吹不进来的山坳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
劈开的木柴带着干燥的苦味散落一地,像被撕碎的骨头。
不远处,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门口,一个身影蜷缩在阴影里。
那是我的母亲。
村里人叫她“疯婆娘”,叫我“疯子的女儿”。
她头发像一蓬枯死的乱草,灰白交杂,遮住了大半张脸。
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污垢板结,硬得像铠甲。
此刻,她正低着头,枯枝般的手指在地上扒拉着什么,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
一只肥硕的黑甲虫,慌不择路地从土缝里钻出来,正好爬到她指边。
我的心猛地一抽,劈柴的动作顿住了。
只见她浑浊无光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常年饥饿、虚弱的人。
枯瘦的手闪电般一抄,那只还在挣扎的甲虫就被捏在了指间。
她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嘎嘣——”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黑色的汁液从她咧开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混进衣襟上经年的污秽里。
她咂咂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珍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举起沉重的柴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砰!”
木屑飞溅。
“啧,看那疯婆娘,又吃虫子了!
真他娘的恶心!”
粗嘎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是村里的光棍汉赵癞子,他扛着把锄头,咧着一口黄牙,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和某种下流的窥探,目光在我和母亲之间来回扫视。
“可不是,”另一个路过的婆娘挎着篮子,撇撇嘴,声音尖利,“生个丫头片子也是个傻子种!
瞧那身板,干巴巴的,劈点柴火都费劲,以后能生养才怪!
白瞎了这张还算齐整的脸蛋儿。”
“疯子的女儿,能好到哪去?”
赵癞子嘿嘿笑着,眼神黏腻,“不过嘛……嘿嘿……”那些刀子一样的话,裹挟着山风里的土腥气,狠狠扎进耳朵。
我低着头,握着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抬头,不能反抗。
从小我就知道,任何一点反应,都会招来更恶毒的嘲弄,甚至拳脚。
在这个闭塞、腐朽、把女人当牲口和生育工具的地方,我和母亲,是比牲口还不如的存在。
我们是“疯婆娘”和“疯子的女儿”,是供他们取乐和践踏的泥。
村里布满了眼线。
村长王德贵,那个总是眯着一双浑浊三角眼、挺着油肚的中年男人,是这里的土皇帝。
他的兄弟王德富,在几十里外的镇上开着唯一的小卖部和破旧的“招待所”,是连接山外“世界”的枢纽,也是所有外来消息和陌生面孔的必经之地。
王家兄弟的爪牙和沾亲带故的闲汉,像一张无形又粘稠的蛛网,笼罩着这个村子。
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逃跑?
无数个被活活打死的“不听话”的女人和她们孩子的传说,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试图仰望山外的人心上。
母亲依旧在阴影里,对周遭的恶意浑然不觉,或者说,早己麻木。
她专注地扒拉着泥土,寻找着下一只“美味”。
只有我知道,这令人作呕的疯狂背后,藏着怎样蚀骨的清醒和绝望的伪装。
她不是生来就疯。
我是她的女儿,我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
虽然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从未给过我一个属于母亲的拥抱,但血缘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共鸣,以及无数次深夜里捕捉到她看向窗外群山时,那转瞬即逝、清醒得令人心悸的痛楚目光,都在告诉我——她在装。
用最卑微、最不堪的姿态,把自己活成一滩令人避之不及的烂泥,只为了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为我们挣得一线苟延残喘的生机。
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装?
她经历了什么,才让她甘愿沉沦至此?
这疑问像藤蔓,缠绕了我十几年,勒得我喘不过气。
傍晚,浓得化不开的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山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门窗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端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玉米糊糊,走向母亲栖身的那间最破败、气味最难闻的柴房——她不被允许住在“正常”的屋子里。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混合着霉烂、排泄物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屏住呼吸,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她蜷缩在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像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吃……吃饭了。”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慢慢靠近,把豁口的粗陶碗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她没有动。
乱发遮掩下,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我默默退开几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她窸窸窣窣爬向碗边,像某种小兽般舔食吞咽的声音。
黑暗中,我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半塌的破柜子上。
那柜子早就朽烂不堪,塞满了各种无用的破烂杂物。
不知怎的,今天它歪斜的角度似乎有点不同,露出后面墙体一道更深的阴影。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屏住呼吸,伸手在柜子和土墙的缝隙里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有枯叶和蛛网。
就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硌到了我的手指。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抠了出来。
是一本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油布己经发黑发脆,沾满了污垢,但能看出包裹得很用心。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母亲,她还在专注地舔着碗底,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背对着她,借着月光,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那层早己失去韧性的油布。
里面,是一本被烧得焦黑卷曲的硬壳笔记本。
只有巴掌大,厚厚的,但只剩下不到一半。
边缘参差不齐,是被火焰贪婪吞噬后留下的狰狞伤口。
封面几乎烧没了,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烫金的花纹,曾经应该是很精美的。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纸张焦糊和陈年灰尘的独特气味钻进鼻腔。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这是什么?
谁藏的?
母亲吗?
在她装疯之前?
手抖得厉害,我几乎是屏着气,用最轻最轻的力道,掀开了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粉碎的焦黑封面。
里面的纸张也大多焦黄卷曲,许多页粘连在一起,字迹模糊不清。
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指尖感受着纸张脆弱的纹理,生怕多用一点力,这承载着未知秘密的遗存就会化为齑粉。
大部分内容都毁了。
只能零星看到一些模糊的字迹片段:“*…晴…生日快乐…*” (一个名字?
)“*…德彪西…月光…*” (这是什么?
)“*…恐惧…不要…*” (字迹扭曲,透着绝望)“*…爸爸…救我…*” (这一页被泪水晕开过,墨迹模糊)“*…骗…畜生…*” (刻骨的恨意几乎穿透纸背)“*…装…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异常用力,像是用尽生命刻下的誓言)这些破碎的词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脑子。
德彪西?
月光?
爸爸?
这些词和眼前这个生吃活虫、浑身恶臭的“疯婆娘”联系在一起,荒谬得让人窒息,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
我急切地翻着,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突然,一张夹在焦黄书页中的东西滑落出来,掉在我布满老茧的手心。
那是一张照片。
很小,边缘也被火舌舔舐过,微微卷曲发黄。
但照片的主体,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照片上,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洁白得像初雪、样式精致得如同梦幻的裙子,裙摆蓬松地散开。
她坐在一张光滑锃亮、线条流畅的黑色……大椅子前面?
不,那不是椅子!
那东西有着黑白相间的琴键!
虽然从未见过,但首觉告诉我,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钢琴!
少女微微侧着身子,对着镜头,笑容明媚灿烂,眼睛里盛满了星光,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她的头发乌黑柔顺,梳着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的皮肤细腻白皙,像最上等的瓷器。
她的脖颈修长,姿态挺拔,周身散发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与这肮脏柴房格格不入的高贵和美好。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明亮宽敞、铺着华丽地毯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隐约可见繁华城市的璀璨灯火。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照片,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这……这是谁?
照片的右下角,一行娟秀的钢笔小字,虽然有些褪色,却依然清晰可辨:> **苏晚晴,十七岁生日快乐。
**苏晚晴!
那个被烧毁的日记本里,模糊的“晴”字!
是她!
照片上这个美得像天使一样的少女!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角落里那个佝偻、肮脏、散发着恶臭的身影。
疯婆娘……苏晚晴?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我吞没。
那个生吃活虫、被所有人唾弃的疯子,曾经是这样一个……一个如同生活在云端、被无尽光芒笼罩的少女?
十七岁?
和我现在一样大?
照片上的华服、钢琴、璀璨灯火,与眼前散发着霉味和恶臭的柴房、破碗、干草堆……强烈的对比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心上。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发出惊骇的声音。
她经历了什么?
从云端跌入地狱,从苏晚晴变成疯婆娘?
那非人的遭遇……那刻骨的绝望……那日记里用尽力气写下的“装…活下去…”……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恸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翻涌、冲撞。
捏着照片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十几年被当作“疯子的女儿”的屈辱和压抑,此刻被这张照片点燃,烧成了燎原的野火!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照片上那架钢琴。
少女放在琴键上的手,手指修长,姿态优雅。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我的脑海——那本烧焦的日记里,反复出现的“德彪西…月光…”!
月光……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片段,在记忆的尘埃深处微微闪动。
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饿得睡不着,偷偷溜进这柴房想找点吃的。
那时母亲似乎还没完全“疯”得彻底?
或者只是极度疲惫后的松懈?
我好像……好像听到过极其微弱、极其断续的……敲击声?
像是指尖轻轻点在什么东西上,发出有规律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轻响。
那声音太轻,太飘忽,转瞬即逝,年幼的我以为是老鼠,很快便忘了。
月光……德彪西的《月光》?
日记里提到过!
照片上的少女会弹钢琴!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我心中炸开。
如果……如果她装疯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什么才是能刺破这层伪装、唤醒那个真正的“苏晚晴”的钥匙?
是她曾经视为生命一部分的音乐?
是那首刻在日记里的《月光》?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我猛地看向那本焦黑的日记,忍着灼烧般的痛感,急切地翻找着,试图找到关于那首曲子、关于指法的任何蛛丝马迹。
焦糊的纸页脆弱不堪,我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激动,终于在几页粘连得不太严重的地方,看到了一些潦草却用力的字迹,旁边似乎还有……画出来的简易符号?
像是手指的排列?
旁边标注着模糊的词语:“流水…涟漪…轻触…”我死死盯着那些符号,努力把它们刻进脑子里。
月光……德彪西……流水般的旋律……轻触琴键……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但这是我唯一的线索!
唯一能刺破黑暗、触碰到那个被囚禁在疯狂躯壳里的灵魂的可能!
夜,深得像墨。
柴房里,只有母亲在干草堆上发出的、均匀而微弱的鼾声——那鼾声有时也是她伪装的一部分。
我像一尊石像,靠着冰冷的土墙,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和那半本烧焦的日记,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母亲模糊的轮廓。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外面连虫鸣都彻底消失了。
整个村庄沉入最深的睡梦,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呜咽。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我挪动几乎冻僵的身体,像一只最轻灵的猫,悄无声息地滑到母亲蜷缩的干草堆旁。
浓烈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但我此刻的心神,完全被那个疯狂的念头占据。
我跪坐在冰冷的地上,面对着母亲。
黑暗中,只能看到她乱发下模糊的轮廓。
我将日记本摊开在膝盖上,借着破窗棂透进来的、极其稀薄的一缕月光,努力辨认着那些关于指法的潦草符号。
然后,我抬起右手。
这只手,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布满茧子,指关节粗大变形,与照片上那双纤纤玉手判若云泥。
它微微颤抖着,悬停在冰冷的泥地上方,仿佛那里就是日记里描述的、那架光滑的黑色钢琴的琴键。
流水般的韵律……轻触……第一个音……我回忆着日记里模糊的描述和符号,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首觉,模仿着照片上少***雅的手型,将食指轻轻落下,在冰冷的泥地上,极其轻微地敲了一下。
嗒。
声音微不可闻,如同尘埃落地。
毫无反应。
黑暗中的身影依旧蜷缩着,呼吸平稳。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立刻又提了起来。
不能放弃!
我集中全部精神,回忆着那些潦草的符号所指示的指法顺序,中指落下,接着是无名指,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轻轻点过,努力模仿着一种连贯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节奏。
嗒…嗒嗒…嗒……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