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棉靴碾过残雪的响,比昨夜猫爪挠瓦更沉些。
她闭着眼没动,指腹轻轻摩挲着心口的鱼符——那枚铜鱼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块贴着心的秤砣,压得人醒得透透的。
“萧娘子。”
李德昌的公鸭嗓混着晨雾飘进来,萧蘅这才睁眼。
老太监立在断墙前,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袱,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个捧瓷盆,一个抱木匣,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春桃缩在她脚边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要起身,被萧蘅按住手腕。
她坐首身子,鬓角碎发结着霜花,倒比昨日更显利落:“李公公早。”
李德昌把包袱放在她膝头,青布窸窣作响:“主子让老奴带套干净衣裳。”
他指了指抱木匣的小太监,“还有碗姜汤,趁热喝。”
木匣打开时腾起白雾,姜香混着红糖味撞进鼻腔。
春桃眼睛亮了,刚要伸手,萧蘅己先一步接过瓷碗。
碗底还温着,她抿了一口,甜辣从喉管窜到眼眶——是宫里尚食局的手艺,糖放得比寻常多三分,像极了当年她在承乾宫用早膳时的口味。
“密函。”
李德昌忽然从袖中抽出张素笺,压在包袱上,“主子说,冷宫不宜久居。”
萧蘅指尖顿在碗沿。
素笺边角染着龙纹暗纹,展开后只有两行小楷:“即日起迁往南冷宫。”
落款处没有字,却盖着枚龙纹玉印,印泥红得像新滴的血。
“南冷宫?”
春桃凑过来看,被萧蘅用胳膊肘轻轻推开,“比这儿好?”
“比北冷宫多间暖阁,有书案,有炭盆。”
李德昌的拂尘扫过断墙,扫落几片焦黑的木渣,“但终究是冷宫——主子的意思,老奴可不敢妄猜。”
萧蘅把素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袖口。
她想起昨夜李德昌留下的鱼符,想起周嬷嬷被拖走时喊的半句“有人让老奴”,又想起皇帝私印上那个“砚”字。
帝王的试探向来是根软刀子,割得人不疼不痒,偏要你自己伸手去接。
“李公公替臣妾谢过圣恩。”
她忽然抬眼,目光穿过晨雾锁在李德昌脸上,“只是臣妾有句话,想请公公代传。”
李德昌的三角眼眯了眯,拂尘尖在雪地上画了道线:“萧娘子请讲。”
“臣妾愿以才学自赎。”
萧蘅声音清清淡淡,像落在雪地上的针,“当年被废,臣妾认下’善妒‘二字。
可圣恩如天,若能容臣妾以所学为陛下分忧......“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袖中素笺,”不负圣恩。
“李德昌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萧蘅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出满脸褶子:“老奴记下了。”
转身时青灰色棉袍扫过雪地,留下道深些的痕迹,“辰时三刻,车驾在宫门外候着。”
春桃首到李德昌的影子转过墙角,才拽了拽萧蘅的袖子:“主子,您怎么敢......”“不敢,怎么活?”
萧蘅解开包袱,里面是月白夹袄配青绸裙,针脚细密得像是从库房新领的。
她摸了摸布料,指尖触到内侧绣的并蒂莲——承乾宫的女红样式,“皇帝要的不是顺从,是用处。”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头,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炭。
萧蘅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春桃,你可想替我传消息?”
小宫女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奴婢愿意!”
“先学认字。”
萧蘅从炭堆里捡起半片未烧尽的纸,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个“萧”字,“这是我姓氏。
明儿开始,每天教你三个字。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再教你怎么把字写得像别人的。
“春桃的手在发抖,炭灰簌簌落进她缝补过的棉鞋:“奴婢笨......”“不笨。”
萧蘅把写着“萧”字的纸片塞进她掌心,“昨夜你能记住周嬷嬷锁门的时辰,就不笨。”
南冷宫比北冷宫好太多了。
进门时春桃差点哭出来——正房有暖阁,地垄里还留着余温;西厢房是书斋,书案上堆着《大昭律例》《百官志》《边军策要》,最上面那本《盐铁论》翻到“贤良文学”篇,页脚还沾着墨点;东厢是厨房,灶台上摆着新陶罐,装着米、面、酱菜,连柴火都码得整整齐齐。
“像是特意备下的。”
萧蘅指尖拂过书案,沾了一手细尘——不是旧尘,是新扫过又落的,“有人算着我今天来。”
春桃把包袱里的衣物挂进衣柜,忽然“呀”了一声:“主子,这柜子里有笔墨!”
萧蘅走过去,见樟木柜第二层整整齐齐码着湖笔、徽墨、澄心堂纸,连印泥盒都是新的。
她拈起一支狼毫,笔锋齐整如刃,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个“政”字。
墨迹未干时,她又在旁边写了个“辅”字,两个字并在一起,像两柄并排的剑。
“春桃。”
她头也不回,“去把书斋的《百官志》拿来。”
“哎!”
春桃跑得太急,差点撞翻炭盆,又手忙脚乱扶稳,“奴婢这就去!”
萧蘅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低头继续写字。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雪花落在窗纸上,融成水痕,倒像是给她的字描了层银边。
她写《均田制》的利弊,写《科举条陈》的漏洞,写北边匈奴的马市该怎么管,写南边盐商的私枭该怎么剿。
墨汁在纸上洇开,把她从前在承乾宫陪皇帝批折子学的、在定北侯府偷着翻的、被废后在冷宫里想的,全化成了一行行小字。
首到更漏敲过亥时三刻,春桃端着热粥进来时,她才发现手指冻得发僵。
“主子,喝口粥吧。”
春桃把粥碗放在她手边,“奴婢给您捂了手炉。”
萧蘅接过手炉,暖意从掌心漫到胳膊。
她望着案上堆成小山的纸页,忽然伸手抽过最上面那张,在空白处添了行字:“女子不得干政?
那我便以’侍读‘之名,行宰辅之事。
“墨迹未干,她吹了吹,又轻轻折好,收进妆匣最底层。
春桃凑过来看,被她用袖子挡住:“睡去吧。”
“那奴婢给您铺床。”
春桃转身去掀帐子,忽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萧蘅低头,见是个褪色的绣花香囊,正躺在她脚边。
那是母亲留下的。
当年她被送进皇宫时,母亲把这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塞进她手里,说里面装着宁氏的护身符。
后来被废时,所有首饰都被收走,唯独这个香囊,她藏在里衣最深处,跟着她在冷宫里熬过了三个寒冬。
春桃蹲下去捡,被萧蘅抢先一步按住手:“我自己来。”
她弯腰拾起香囊,指尖触到囊底凸起的硬物——是块玉,半枚。
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若有一日走投无路,拿这半块玉去寻宁家旧部”。
可她从未动过,因为她知道,真正的路,要自己走出来。
雪越下越大,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萧蘅把香囊重新别在腰间,听着春桃均匀的呼吸声,望着案上未写完的策论,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