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雾气还懒洋洋地趴在稻田里,露珠顺着狗尾巴草往下滑,把赶早集的老汉那双千层底布鞋浸得潮乎乎的。
篱笆墙上挤满了牵牛花,蓝的紫的像是打翻了染缸,有几朵胆大的探到竹簸箕边上,花瓣里还兜着昨夜的凉气。
日头爬上树梢时,整条路都醒透了。
泥巴地被晒得暖烘烘的,裂开的土缝里钻出几株车前草,蚂蚁排着队往洞里搬碎麦粒。
老黄牛拴在槐树下嚼草料,尾巴甩起来能扫落一串槐花。
谁家媳妇晾的粗布衣裳在风里扑棱,飘来皂角混着汗水的味道,和着远处打谷场连枷起落的闷响。
蝉叫得最凶的晌午,小径反倒安静下来。
野苋菜在沟渠边支棱着红叶子,蝴蝶停在上头打盹。
晒蔫的南瓜藤爬过矮墙,毛茸茸的卷须勾住了墙头晾的玉米串。
井台边的青石板上汪着水渍,几个豁口陶碗倒扣着,底下压着张用烟盒写的欠条——准是哪个贪凉的后生,赊了刘老头的绿豆汤喝。
等西边天上烧起晚霞,炊烟就从茅草屋顶钻出来了。
放鹅的娃娃赶着白云似的鹅群往家走,竹梢上挂的破铁皮桶被撞得叮当响。
蝙蝠擦着屋檐飞来飞去,灶膛里爆开的柴火星子溅到院子里,惊得觅食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跳上柴垛。
雨后的小径最是热闹。
蛤蟆蹲在水洼里鼓腮帮,蚯蚓在软塌塌的泥地上扭出花纹。
穿开裆裤的娃子光脚踩水花,裤腰上别的木手枪甩出泥点子。
穿红褂子的小丫头蹲在苦楝树下,用草茎串起满地落的青果子,说要给灶王爷做项链。
三伏天的夜晚,竹床草席都搬到晒谷场上。
老汉们摇着蒲扇讲古,说当年土匪来劫村,就是顺着这条小路逃进山的。
萤火虫在丝瓜架间明明灭灭,混着烟袋锅子的红光,倒像是撒了一地的碎星星。
秋风起的时候,小径铺满落叶。
板栗裂开刺猬似的壳,噼里啪啦往下砸。
新过门的小媳妇们挎着篾篮捡橡子,笑声惊飞了拾穗的麻雀。
酸枣树杈上挂的破草帽兜住半兜野果,也不知是谁家割稻子落下的。
入了冬,霜花把路面抹得泛白。
早起挑水的汉子踩出第一串脚印,冰碴子在扁担钩上叮铃当啷响。
谁家灶眼煨的红薯香飘了半条路,引得货郎担子上的铃铛都失了魂,在寒风里哑着嗓子晃。
正月里走亲戚的驴车碾过冻土,车辙印里嵌着炮仗碎屑。
穿新棉袄的娃娃追着车跑,兜里炒蚕豆哗啦哗啦响,震得枝头残雪簌簌落。
等开春化冻时,那些深深浅浅的印痕里,准会冒出几簇嫩生生的荠菜芽。
这条路上走过送嫁的红轿,抬过出殡的白幡。
货郎的拨浪鼓摇散晨雾,邮差的自行车铃惊飞麻雀。
嫁出去的闺女回门时,绣花鞋沾着路上的黄泥;外出闯荡的后生离家时,布包袱里裹着井台边的湿土。
如今柏油马路修到了村东头,可那些扛锄头的老把式们,还是爱走这条坑洼的土路。
他们说水泥地不养脚,踩不出庄稼人的脾气。
春日里细雨一淋,那些陈年的脚印窝窝里,又会汪出亮晶晶的水光,倒映着依旧在枝头摇晃的野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