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那人,只习汉隶,风骨巨丽,神采飞扬。
萧诩只看过一眼便随手丢给许骞,心里滑过一丝失落,再看不远处的江岫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不禁更添几分懊恼。
他竟会将眼前俗物错认成那人,实在不该。
许骞见萧诩突然冷下态度,有些莫名。
不过这位殿下向来清冷寡淡,他倒也习以为常。
刚才江岫一番辨证,他的态度己大为改观,言辞也客气不少,“江姑娘,军营里都是些糙汉,不及姑娘细致,这几日就要有劳你照顾公子了。”
许骞话虽说得十分客气,江岫却明白这是变相的禁足监视,毕竟她刚刚确实听到了不该听的。
不过,此番安排倒正合她意。
“那我先下去煎药了。”
榻上的萧诩己经重新阖上双眸,似在假寐,许骞见此,朝江岫摆摆手,“你就待在这照顾公子吧,我另外派人煎药。”
说完,拿着那张药方出了大帐。
一时之间,帐内只剩萧诩和江岫二人。
许骞那一下甩得有些重,江岫自知伤及了脏腑,刚刚只是凭着一口气硬撑着,此刻终于松懈下来,浑身一软,摔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她闭上眼睛缓了缓,见不远处角落里有一方矮墩,忙慢慢爬挪过去。
怕吵醒榻上的男人,她动作似猫儿般放得极轻,好不容易爬坐到墩上,刚要缓口气,一抬头,就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双漆黑冷沉的眼。
也不知道他到底看了多久。
想到自己刚才的狼狈都被这个男人尽收眼底,江岫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烫。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随口问道:“公子可要喝水?
多喝水有助于退热。”
萧诩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江岫只得勉力站起,寻到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
他倒是没有为难,接过喝了一口,指节分明的手如精心雕琢的玉,跟粗砺的陶碗格格不入。
这双手,本该手握朱笔,执掌天下。
江岫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原以为自己己经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此刻居然莫名产生了一种物伤其类的伤感。
她重新回到矮墩上坐下,不再言语。
气氛有些凝滞,江岫能感觉到男人面具下那双深幽的眼正冰冷地审视自己,索性坦坦荡荡地抬头,任由他打量。
这样寂静了半晌,萧诩忽然开口:“你说你姓江,跟当朝户部侍郎江裕,可有关系?”
江姓在大胤朝极为少见,这女子一进大帐就自报家门,必定有所倚仗。
“正是家父。”
萧诩忖她年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我听说户部侍郎江裕与医善世家林氏二小姐所生嫡长女粗蠢肥胖、不堪入目,因实在太过粗鄙无仪,多年前才被江家放逐阆中外祖家。
你确定自己就是那位江小姐?”
江岫毫无颜色的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世人皆传宁王殿下羸弱多病,不良于行,恐活不过二十五。
今日我替公子诊脉,倒不像寿数不长的脉象。
可见传闻并不可信。”
她唇角的笑靥让萧诩一阵恍惚,随即又恍然,这女子若真是江裕之女,与那人是姨表姊妹,有相似之处倒也正常。
可,她终究不是她。
万千思绪翻滚而过,再开口时,嗓音己经变得漠然:“你处心积虑混入西北军营,到底有何目的?”
江岫略微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想跟公子谈笔交易。”
“哦?”
萧诩双眸微阖,体内高热令他思维变得迟缓,下意识顺着她的话问:“什么交易?”
江岫正色道:“公子既有雄心壮志铲除奸佞匡扶天下,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萧诩嗤笑,“就凭你?”
“我知道公子不信我,但请公子细想,如今天象有异,政潮汹涌,只因一句天降异象乃上天示警,裴党便公然杖毙钦天监监正,足见裴党和清流一派的斗争早己甚嚣尘上,不日就要短兵相接,皇上在这关口调公子回京,必有深意。”
“更何况,公子乃孝宗遗脉,当今圣上以孝宗之侄入继大统,以疏废亲,世人诟病己久,于当今圣上而言,公子本身就是巨大威胁,是以公子此番回京可说是如闯龙潭虎穴。”
“再者,公子病入膏肓世人皆知,若要继续装病或将来伺机痊愈成就大事,少不了一名心腹良医从中周旋,而我,恰可以担当此任。
今日这番诊治,公子大可视作对我医术的考验,亦算是我投靠公子的见面礼。”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似一个输红眼的赌徒终于得到一个可能赢的机会,急切地将手中筹码都推上了赌桌。
因为有求于人,面上虽镇定自若,澄澈透亮的乌眸却浸着几分紧张与忐忑。
萧诩看着面前这个寥寥数语便说尽天下大势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竟荒谬地觉得,她像极了他多年魂牵梦绕之人。
薄而锋利的眼睫半垂,他竭力掩下突然鼓噪得厉害的心跳:“江小姐一介女子,深居阆中,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令人刮目相看。
不过,令尊如今己升列台阁,前途无量,身为嫡长女,你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实在不必屈尊投靠我这样无足轻重之人。”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己含了几分讥诮。
“公子久居西北,不也时刻关注朝堂动向,否则又如何知晓家父近日升迁之事?”
江岫似没听出他话中讽意,展颜一笑,原本低顺的眉眼竟带了几分清风朗月的舒阔之气,“何况公子也知我是被江家放逐阆中,此生回京只怕无望,只能过来投靠公子。”
萧诩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脸上,“你打算以什么身份跟我回京?”
江岫答得很是随意,“或为医官,或为谋士,或为奴仆,悉听尊便。”
萧诩有些意外于这样的答案,“堂堂户部侍郎府千金竟屈尊至此,你此去上京,到底所求为何?”
“铲除奸相裴正!”
江岫笑容一收,语调如冰,“公子的师父岑瑛将军也是为裴正所害,所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是吗?”
萧诩心头一凛,知道他刚才和许骞的谈话己被她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他的眸光锋利如刃,似要剔开面前女子的皮肉,看清她藏匿起来的真正心思。
可惜,他失败了。
向来引以为傲的淡定自持像是突然脱了轨,失了序,他忍不住出言讥讽:“令尊大人正是这位奸相的第一得意门生,你该不会不知吧?”
江岫凝望着烛台上跳跃的微弱光亮,好半晌,才慢慢收回视线,漠然地落在萧诩身上:“那又如何?
他如今青云得意,娇妻美妾在侧,膝下儿女环绕,恐怕早己忘记这世上还有一个我了,我又何必在意他呢?”
萧诩听出了她话中的怨怼,“所以你对付裴正……其实是想对付江家,报复令尊?”
否则,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为何会与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结仇。
“算是吧。”
江岫并不打算多说,转而问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