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雾密道
睁眼时天刚麻麻亮,铁皮炉子上的铝壶咕嘟咕嘟冒热气,穿堂风卷着晨雾从门缝钻进来,在床脚凝成细小的冰晶。
他猛地坐起,看见白十七正对着窗户站着,灰布衫被山风鼓起,像只随时要振翅的倦鸟。
“你醒了?”
他慌忙套上棉袄,注意到女人脚上的布鞋己经被烤干,鞋尖绣的杜鹃花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像滴未干的血。
白十七转身,青铜铃铛在腕间晃出半道弧光:“你昨夜说,这是鹰嘴崖哨所?”
声音哑得像老松被风雪打磨过,却透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利落。
铁牛挠挠头,从搪瓷缸里舀了勺洋芋糊汤:“咋,你认得?”
他看着女人接过粗瓷碗的手势——拇指与食指捏着碗沿,中指轻叩碗底,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护碗礼”,现在连村里的老汉都没几个会了。
白十七低头吹散热气:“民国二十七年,我跟着商队走过傥骆道,哨所东边第三棵冷杉,树根下埋着半罐盐巴。”
铁牛手一抖,糊汤泼在裤腿上。
傥骆道是秦岭最险的古栈道,十年前他跟着父亲采药走过一回,差点摔断腿。
而哨所东边的冷杉,他上周刚在树根下发现个腐朽的陶罐,里面的盐巴早化成了齑粉——这女人居然连八十年前的细节都知道?
“你……到底是哪儿来的?”
他盯着白十七手腕的铃铛,内侧的“民国三十二年”刻字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女人喝了口糊汤,喉结轻轻滚动:“张大哥,你腰间的牛皮刀鞘,是用羚牛腿骨做的吧?
刀把刻着‘护林’二字,是你爷用秦岭铁杉雕的。”
铁牛下意识摸向腰后,那把跟了他十五年的开山刀,刀鞘确实是父亲临终前用老羚牛的腿骨和树皮编的,刀把的刻痕早己被手汗磨得模糊,可这女人居然连刀柄材质都看得出来?
更诡异的是,她叫他“张大哥”,而昨晚他昏迷时根本没说过自己姓甚名谁。
晨雾渐渐散去,窗外传来麂子的轻啼。
白十七突然放下碗,走向墙角的背篓:“鹰嘴崖往西三里,那只羚牛的左前蹄中了夹。
你带我去,我能救它。”
铁牛拦住她:“外面雪没化,你伤还没好——”话没说完,女人己经掀开棉门帘,冷冽的山风卷着她的灰布衫角,露出绑腿上绣的秦岭地图纹样,那些蜿蜒的线条,竟和他护林日志上画的秘密兽道分毫不差。
两人踩着半尺深的积雪往西走,白十七的脚步轻得像山猫,青铜铃铛却一声不响——昨夜在哨所,只要她一动,铃铛就会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此刻却仿佛被秦岭的晨雾捂住了嘴。
铁牛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她每一步都踩在雪下的石头或树根上,避开了所有可能打滑的冰面,这分明是只有在秦岭深山里摸爬二十年以上的老猎户才有的步法。
“到了。”
白十七突然驻足,指向右侧灌木丛。
铁牛顺眼望去,只见三棵红桦树呈品字形生长,树影交界处的雪地上,几滩暗褐色血迹己经结冰。
他蹲下身,拨开枯枝,三枚连环铁夹正咬着一只成年羚牛的前蹄,母牛的身体己经冻僵,腹下却蜷着只湿漉漉的幼崽,正在死去母亲的怀里徒劳地拱动。
“崽还活着!”
铁牛压低声音,掏出腰间的老虎钳。
白十七却按住他的手,从药囊里取出一截晒干的秦岭岩白菜,嚼碎后敷在幼崽鼻子下:“先让它醒过来。”
温热的药香混着血腥气散开,幼羚的睫毛颤动两下,发出细弱的“咩”声。
铁牛看着白十七徒手掰开铁夹,指腹被锯齿划破却浑然不觉,鲜血滴在羚牛伤口上,竟让原本外翻的皮肉慢慢收拢。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哨所,她后背的划伤也是这样泛着青紫色,却在今晨只剩道浅红的印子——这哪是普通的草药治疗,分明是老辈人说的“以血引药,以气养伤”的山中医术。
“民国三十二年,你在秦岭做什么?”
他突然开口,盯着女人处理伤口的手。
白十七的动作顿了半拍,指尖划过羚牛腿上的旧疤:“那年霜降,我跟着勘探队找‘唐代镇山铜匣’,在老龙沟遇着了日军巡逻队。”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云海,阳光给眉峰镀上金边:“他们穿的皮靴底有樱花纹,枪托刻着‘武运长久’,和我在汉中见过的……”话突然被山风卷走。
铁牛的心跳如鼓,父亲生前整理的抗战资料里,确实提到过1943年有支日军小分队在秦岭失踪,随军记载里写着他们在寻找“能镇住龙脉的神器”。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牛皮本子,翻到夹着老照片的那页——泛黄的照片上,几个穿灰布衫的战士站在秦岭石碑前,排头的女子抱着杆中正式步枪,右颧骨有道浅红的擦伤,和眼前的白十七分毫不差。
“你看!”
他把照片怼到白十七面前。
女人盯着照片,瞳孔突然收缩,指尖轻轻划过相中人的手腕——那里,戴着枚和她一模一样的青铜铃铛。
铁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这是1943年的照片,拍摄地在秦岭主峰,照片上的人……都牺牲了。”
白十七突然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红桦树上。
青铜铃铛终于发出声响,叮当声混着幼羚的啼叫,在空谷中荡出回音。
她按住太阳穴,额角沁出冷汗:“铜匣……在老龙沟的悬棺里,钥匙是玄鸟铃铛。
他们想拿铜匣里的……”话没说完,突然盯着铁牛的牛皮本子:“你这里,为什么会有‘秦岭秘道图’?”
铁牛这才发现,本子不知何时被翻到了手绘的秘道图那页,上面标着三十七个未记载的山洞,全是他这些年巡山时偷偷记下的。
白十七指尖划过“第三岔口”的标记:“这里藏着七箱汉阳造步枪,枪托刻着‘守土’二字,是1938年游击队埋下的。”
她抬头,目光灼灼如秦岭金雕:“张大哥,你可知道,秦岭的每块石头下面,都埋着不该被忘记的故事?”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雪粒打在两人脸上。
铁牛看见白十七的灰布衫被吹得紧贴后背,那道昨夜还狰狞的划伤,此刻只剩道淡粉色的细线,像被秦岭的风雪慢慢舔舐愈合。
他突然想起李大爷的话:“秦岭有灵,会把迷路的魂儿护在怀里,等世道太平了再送回来。”
幼羚在白十七怀里发出稚嫩的叫声,她低头用额头抵住小家伙的绒毛,轻声哼起段调子——不是陕南民歌,也不是关中老腔,倒像是用古秦音唱的《诗经》:“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铁牛听不懂词,却觉得这声音像秦岭的溪水,清亮中带着股透骨的凉,仿佛从八十年前的战火里流淌至今。
“该回哨所了。”
白十七把幼羚放进背篓,指尖抚过青铜铃铛:“午后会有暴风雪,比昨夜的更大。”
铁牛望向天际,原本晴朗的东边正聚起铅灰色云团,和昨夜的天象如出一辙。
他突然抓住女人的手腕,触感依旧凉得惊人,却能清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像秦岭深处永不结冰的泉眼。
“你……真的是1943年的人?”
他听见自己问出最不敢想的问题。
白十七凝视着远处的冰晶顶,阳光穿过云层,在她发间镀上圈金边:“我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只记得那年冬天,我抱着铜匣坠下悬崖,再睁眼时,就看见你举着手电筒,像颗落进雪山的星星。”
她转头,嘴角勾起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张大哥,你信吗?
秦岭的夜,能把人的魂儿冻成铃铛里的星子,等八十年的风雪化了,就又能回到人间。”
铁牛望着她腕间的青铜铃铛,突然想起昨夜炉灰里浮现的符文——那分明是个“秦”字,和她药囊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山风掠过松林,捎来远处雪崩的闷响,像秦岭在翻动一本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被时光掩埋的秘辛。
这一日,鹰嘴崖哨所的马灯,比往常多添了半盏桐油。
铁牛望着白十七在煤油灯下整理药草的背影,发现她的灰布衫不知何时沾上了片松针——那是只有生长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秦岭冷杉才有的蓝绿色针叶,而她,分明是从八十年前的时光里,带着整座秦岭的记忆,走回了这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