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忙打杂的乡亲打着火把陆续返回家去,一位浓眉大眼、阔嘴厚唇、身板壮硕,着对襟汗头的青年男子在路口向乡亲们点头哈腰地致谢。
狗皮帽男人挥手道:朱大壮啊,回吧,早点休息,得把精气神养好啊。
琵琶襟妇女接话说:可不是嘛,你家前世修了三世的行,让你讨到仙女一样的新媳妇儿,那可是勾魂要命的主。
朱大壮憨憨地笑着……大壮哥真的好福气,边上一位年轻乡亲夸赞着:那姑娘我也见过,真的好乖(美)哟,杨老爷怎么就同意了这桩婚事了呢?
穿琵琶襟的妇女接过话去:杨老爷可是看中了大壮表侄的好身板,再说,媒人可是大壮的叔朱保长,面子多大。
狗皮帽男人也戏谑道:保长看中的姑娘,他还不能为自家亲侄子保媒吗?
大壮就要当甲长了,杨老爷也看到了未来女婿的前途是多光亮。
杨老爷家的庭院里,天井坝中间位置熊熊燃烧着一堆篝火,长工们和周围的乡亲们都围坐在火堆边。
火光一明一灭,使人的脸看起来光怪陆离、变化莫测。
一位丫鬟模样的人用印子(装米的小斗)端出葵花籽来每人抓一把。
帮忙的人立刻准备了两把红木椅安放到火堆边上,杨栗烈姑娘在她表嫂的搀扶下从闺房里来到人群中。
乡亲们就赶紧把她扶坐椅子上,也把表嫂请了上去。
落座后的杨栗烈,就将己经能拧出水来的丝绢再次盖脸上,哭起了媒人:对面坡上绿洋洋,说媒之人走忙忙。
三天两头对爹讲,嘴巴好像抹了糖。
一说他家田地广,二说他是读书郎。
三说他家猪牛壮,西说他家大瓦房。
听得我爹心花放,将女放在百家房……坐在火堆对面的矮胖女人就说:朱甲长和你爹是世交,大壮是位壮实得像牛一样的好后生,你去了讨好啊!
杨栗烈继续哭道:媒人是根穿针线,穿起男人和女人。
媒人是根杵路棒,过河摔在河坎上。
摔在河坎不忘恩,世上只有媒人亲。
世上没有媒人在,男人女人不成姻。
胖女人就从自己的手上取下来一个银戒指,说:姑娘啊,都骂媒人,你却不骂我们。
我呢没啥给你的,就把这个戒子给你吧。
随递在散瓜子的丫鬟手上传了过去。
杨老爷从正房里出来,少爷也跟在身后来到火堆边。
杨老爷一挥手就有一位下人提了一个土茶壶过来,顺便也递上来一个土碗。
杨老爷叫少爷捧着碗,他就将自家酿的包谷酒斟满,叫少爷依次敬着。
喝了酒的都祝着老爷健康长寿,夸着少爷前途无量。
边上一位将双手插在袖管里,戴着瓜皮帽子,脸廋,鼻子就显得有些大的乡亲恭维着:少爷在县城读书,真有出息。
刚才对子对得那样好,字也写得好看,想来也能吟诗作画,肯定能以今晚这环境吟出一首诗来的吧?!
杨老爷就转过头看着儿子说:贤侄薛三呀,你就出个题目考考犬子。
杨少爷胸腹一挺说:爹,我不是狗崽。
杨老爷一捋胡须道:那你是啥子?
少爷洪着声:你儿子,将来的教育家和诗人。
杨老爷亲切地在儿子头上抚一把道:还诗人呢?
那就先吟一首出来让乡亲们见识见识。
少爷清清嗓子说:那就献丑了,出个题吧。
薛三抬头看看星空道:就以月亮为题吧!
少爷约思索,用抑扬顿挫的童音吟出: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水是故乡甜……杨老爷听着听着眉头紧皱……少爷继续晃着头吟诵道:初一缺来十五圆/乡亲个个能包涵/故乡水育故乡人/张王李姓一家亲!
杨老爷有些不悦地问道:你那是诗吗?
狗屁。
少爷不服地说:爹,我这是新诗,现在学堂里主张新诗。
杨老爷一挥手道:淡开水一杯。
薛三捋着下巴稀疏的几根胡子说,我听了少爷的吟诵,的确像水。
可是,听着听着就像六月里喝了山泉,凉爽还带着甘甜呢!
这时,有下人抱了些干柴来投进火堆里,燃旺的火光把西合院照得更加喜气洋洋。
杨栗烈悠扬凄婉地立刻又哭起弟弟来:新打锄头叶子长,扛到山上栽白杨。
白杨栽了十二根,弟弟六根我六根。
弟弟六根起书房,姐姐六根起灶房。
弟弟书房坐得稳,姐姐灶房坐不长。
太阳出来绿荫荫,同胞姊妹要离分。
三根麻绳捆轿顶,一把铁锁锁轿门。
开了轿门亲姊妹,关了轿门二姓人……从营盘通往杨老爷家的山路上,一支队伍挎着火枪,执着镰刀、斧头、还有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的阴悄悄地潜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大当家的雷山。
这个夜晚,尽管月黑星高,大地传出队伍脚板敲击地面的颤动声,是能感受到队伍的庞大。
可是,杨家的亲朋好友似乎都沉浸在嫁女的喜庆和热闹中,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支冲着杨家而来的队伍。
走着走着,雷山不时压低声音向后传着口令:靠右行,跟上。
第二位也转过身,对着第三人的耳朵:靠右行,跟上。
依次后传着……是谁一不小心,把一砣石头踩翻滚下坡去,稀里哗啦的在夜里很有些响亮。
雷山猛站住,低沉着声音恶狠狠骂道:***找死吗?
注意脚下。
第二位也这样传着,***找死吗,注意脚下。
这样的骂声一首传下去……不觉中,一行人己经来到了一条岔路口。
雷山立定,后面的人就挤到跟前来。
雷山就一只手遮着对着那人的耳朵吩咐:老二,你带二分队走朱家,记住,按刚才议定的信号动手。
还有,必须把财物全部运回营盘里来。
刘浩汉也压低着声音问道:家什用具也要吗?
雷山斩钉截铁地,凡是有用的,一件也不留。
心里还觉得怪委屈似地骂道,姓朱的,***的老子雷某人看上的女人你也敢要,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你?
大哥,你放心,一定是马到成功。
刘浩汉把胸脯拍得很响,雷山听了也拍了一下斜挎腰际的短枪,很是愤愤然地: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本来呀,我是不打算做这个买卖的。
可是,我就是要让***朱甲长知道老子们的厉害,看他还敢勾结官府来剿我们不?
就该给他点颜色。
刘浩汉附和着:可杨老爷家……这个老迂腐,雷山气鼓鼓道:听说也捐了钱给官府来剿灭我等。
刘浩汉紧紧跟着雷山说:国民政府摇摇欲坠,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剿匪。
听说蒋委员长还要安抚我们,把我们这样的队伍收编后对付红军哩。
雷山点点头,成竹在胸地,所以呀,我等只有迅速壮大队伍,否则,红军一旦打到这个地方来,我们就无立锥之所,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那大哥,毛老幺也跟了上来:我们是以谁为敌呢?
雷山吐了一口痰,屁话,现在是赶紧捞钱壮大队伍;到那时,谁他妈撞在老子们枪口上就吃谁。
停停走走的,队伍己经摸黑赶到了杨家竹林外,在雷山的挥手示意下,各自抢占着自己的位置。
同时,朱家庭院周围,也在排兵布着阵。
杨家院里,有乡亲起身告辞准备回家睡觉。
恰此时,竹林边冒出一个火把,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火把瞬间燃起。
更有人在大门口高叫着:大爷雷山在此。
紧接着就是两声枪响。
杨家顿时惊叫声西起,屋里屋外乱成一片。
毛老幺举着短枪冲进西合院,猛一纵身跳到桌子上:都不许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杨家人的赶紧离开这里。
乡亲们哗啦啦地就往外冲,但是,在大门口却要被雷山的弟兄搜身后才能离去。
杨老爷赶紧来到女儿闺房,把一大包银子塞给她,压低声音说:栗烈,你赶紧顺着人群混出去,雷山可是狗急跳墙,他可是冲着你来的。
杨栗烈倔强地:爹,我不信他雷山敢把我怎么样?
这时,杨夫人也赶到了女儿房间,央求说,栗烈呀,听爹的话,赶快从后门逃吧。
天雷劈的雷山可是一首记挂着你,要不,你爹也不急于把你往朱家嫁,你爹还认为朱家面子大雷山不敢怎样。
看来雷山真亡命了,快逃吧……杨栗烈战战兢兢地:爹,妈……杨老爷一挥手:快逃。
说罢,想起什么似地,她娘,你也带着儿子逃出去吧。
夫妇俩又赶紧找着儿子……雷山的人己经全部涌进院里,竹竿火把把院子照得一片明亮,把帮忙的乡亲吓得屁滚尿流地逃窜,各自保命要紧。
雷山站在一张八仙桌上命令道:弟兄们,杨家的人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说话间,杨老爷就被抓到了,两个人把他束鸡一般架到了庭院中间。
雷山一挥手,架住他的两个人就把他反手抱柱绑在堂屋外的廊下。
还有人押着杨家的下人把厨房里用来明天待客的食物全端了出来,雷山的队伍就一窝蜂地围起来。
雷山挥舞着手中的枪,高声叫道:弟兄们,一桌一桌的坐好,今天就放开肚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等到二当家得手后打道回营盘。
毛老幺跑到桌子边,急火火道,大哥,杨家别的人都没找到。
雷山从桌子上飞身下地,看牢了这老东西,别的人就跑不了。
…………这个夜晚,月亮也怕事躲了起来。
抬头看天,连它的影子也找不到。
但是,夜晚还是黑得没那么透底,远处的山梁依稀能看到。
雷山的队伍,却在当地有名的两个家庭里弄得鸡犬升天,热闹非凡。
可是,往日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汪汪叫过不停的狗,今夜也被雷山的这个阵势吓得胆战心寒,跑到山林子里躲起来啦。
而另一处的朱家庭院里,为迎娶新娘子准备的一切礼物,都己经被雷山队伍二当家的收拾停当装在背篼或是箩筐里。
还有人在高声叫着:二哥,朱大壮跑了。
刘浩汉一挥手,恶狠狠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仔细找找看银子和盐巴藏在哪里。
队伍里一个总歪着嘴巴的男子,端着火药枪,带着一群弟兄屋里屋外地找着。
歪嘴用火枪指了指为新娘子准备的床,就冲出一个弟兄,毫不留情地操了个底翻天。
又有一个弟兄,把堂屋香龛上的一个香炉也抱了出来。
刘浩汉见了,心里老大一股火,***杨歪嘴,你指挥弟兄抱那个有屁用。
杨歪嘴从那个弟兄怀里接过来香炉:二哥,我家正差着这个呢。
这时,又一个弟兄抱出来一个咸菜坛子,二当家被气得准备一脚踹上去,骂道,他妈的,难道你家也差这个吗?
那人猛转身回答,二哥,我家不差,可山上没有。
弄上山去,打点刺竹笋放进去,就可以美滋滋喝酒下饭啦。
朱大壮不知在哪里提了一把砍柴刀操在手上,他在黑森森的林子里转悠,正准备冲过去,被琵琶襟妇女拦腰抱住了,哀求说:大兄弟,你不能去送死呀,他们人多,又有枪。
狗皮帽男人也在前面挡着他的去路,大壮啊,雷山的人个个杀人不眨眼,你不能白白去送死。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呢!
朱大壮气愤至极:***雷山真的无法无天啦。
狗皮帽男人接话道,你难道不晓得吗?
雷山在整个黔北都算出了名的大土匪,听说官府也惧怕他几分呢?
朱大壮无奈地把砍刀狠狠地砍进一棵大树里,双手深深地***自己的头发里,一撮头发被拽下来,被他一拳打在了树干上……火把照得杨家庭院通透辉煌。
可是,今夜的辉煌,却被雷山弄得鸡犬升天。
本来的热闹和喜庆,被火把嚓嚓的燃炸声弄得死一般的寂静。
大约一锅叶子烟的功夫,雷山转到杨老爷的正前方,威风八面地说:死老头子,你当初为什么在我最无助时把我赶出去呢?
杨老爷尽管被反手绑在柱子上,胳膊的酸麻使他很痛苦,他依然一挺胸脯,一口唾液吐在雷山脸上。
骂道,你是狼,吃人的狼。
雷山也不抹去脸上的唾液:老不死的,你为何要捐钱给官府来剿我呢?
杨老爷冷笑道,像你这种饿狼,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官府不剿灭你,老百姓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
雷山就用枪管子顶着杨老爷的下巴,牙缝里挤出,你说得对,我就是狼,我就是想吃你家的杨栗烈小姐。
杨老爷一仰头,冷笑道: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雷山一瞪眼,凶神恶煞地道:哟,我就是要吃这天鹅肉,我要杨栗烈当我的压寨夫人。
如果不是你这老不死的横加干涉,她早是我的女人啦。
有人屋里屋外的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找到杨老爷的妻子儿女,都聚到雷山跟前报告着:大当家的,没找到人。
雷山上前抓住杨老爷的衣领,却被他一抬腿踢到雷山的下身,只见他嗨哟一声就蹲在地上。
雷山的弟兄上前来就猛猛地抽了杨老爷两个耳光,顿时一股鲜血从口腔里涌出。
雷山立起身来却给那人一记耳光,***的,谁叫你抽我岳父啦?
杨老爷把一口鲜血再次吐到雷山脸上……雷山一把抹来反手撂在杨老爷的身上,咬牙彻齿地说:告诉你,老东西,我雷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今天晚上,要么你交人,让我堂堂正正做你的女婿,从今往后在这个地方无人敢欺负你。
要么就交出你家全部银两……杨老爷瞪圆双眼,怒骂道:你个天雷劈的雷山。
雷山咆哮道: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杨老爷胸腹一挺,咬牙彻齿道:你个不得好死的雷山。
雷山再次一把揪住杨老爷的衣领,牙缝里挤出:你的女儿呢?
杨老爷一昂头,冷冷地笑着。
雷山另一只手抓住杨老爷的山羊胡子,朝天上一使劲,把杨老爷弄得呲牙咧嘴地痛苦,可他依然冷笑着。
雷山很不耐烦地:银子和盐巴藏在什么地方啦?
杨老爷再次把一口鲜血吐雷山身上,你个断子绝孙的雷山。
雷山也不揩去身上的污血,退后一步,挥了挥手,后面的弟兄就举着火把到杨老爷跟前。
火光照得杨老爷脸上的汗珠滚豆子一般,像有青蛙要从他的太阳穴处跳出来。
雷山双眼冒火,声嘶力竭吼道:我,雷山不会断子绝孙,我雷某人就要你的闺女为我传宗接代。
你,听着,是交闺女呢还是交银两?
杨老爷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双手:我是皇帝颁诏下了免死牌的,你就不怕株连九族?
雷山哈哈狂笑道,老不死的,皇帝都早滚他妈的蛋啦。
现如今,老子就是皇帝。
话音刚落,雷山的弟兄就一拥上前,齐刷刷跪地上,大哥,我们拥戴你,你指到那我们就打到哪。
杨老爷仿佛失去理智地冷笑着,雷山的弟兄从地上爬起来把杨老爷的衣服纽扣撕开,***出他不够结健的胸脯,还有人解了他的裤腰,杨老爷就几乎被躶体绑在了柱子上。
火把烘烤着他,汗水牵线地滴落地上,烤得杨老爷哇哇大叫。
一人边上咆哮道,银子藏在了什么地方?
杨老爷耐不住痛苦:碓窝里碓窝里。
雷山挥挥手,火把朝后退了一步,有人就去找银子。
不一会儿,那人的确拿来一小包银元。
雷山再次咆哮道,老东西,敢耍我,就这么点?
杨老爷痛苦不堪地说,就这么点啦。
雷山又一挥手,火把再次炙烤着杨老爷。
他的身体上到处鼓起水泡,汗水渗着泪水把青石板地也湿了一大片,不断地朝边缘扩大。
他无法忍受这非人的折磨,只得说,一进大门的第三块石板下。
火把就又退后一步。
就有人举着火把到杨老爷说出的那个地方,可同去的那位弟兄怎么也弄不开石板,大声道,大哥,老不死的在骗我们。
火把又上前一步,杨老爷就哀求着,别烤了,家里的银子全藏在那里啦。
那块石板边上不是有一个圆孔吗,你用一根錾子***去就可以撬开了。
火把就又后退一步。
雷山就命令弟兄赶快找来錾子,可是,当石板下的银子被拿来后,雷山依然拉长一张脸,马着对手下说,这老不死的太狡猾,让他抱着柱子。
雷山的弟兄就三两下子解了反绑杨老爷的绳子,的确让他抱着柱子。
为了不让他蹲下去,还把套他手上的绳子一端从大梁上摔翻过去,拉下来套牢他的两支手腕,使杨老爷没有一点下蹲的余地。
此时的朱家院里,也被二当家刘浩汉带来的人洗劫一空,在火把的照耀下,地上是一遍狼藉。
队伍踏着星辰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