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车流拥堵的间隙,司机说,声音礼貌地微微压低,“还有几个信号灯就到了。”
“……等等。”
男人对电话那头短暂道,抬起头看向车窗。
十月初,岛国的天气刚刚转凉,暗沉沉的天压着云片儿,恰如某种厚实呢料。
他将自然与陌生的街景一齐收入眼里,表情莫名,司机又听见那种噼里啪啦的敲击声。”
有点堵,快了。
——A“”你的快最好不是指二十分钟。
——Gin“这人能不能说点中听的。
男人皱皱眉,忽又心情很好般搭话道:“哎,这条路是改建过吗?
和我印象里两模两样的。”
和打空车却不坐副驾驶、还要去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不同,居然是个和气的年轻人啊。
“是啊,好几年之前来了几个会社,修完也不见人变多……不过都大老板了。”
司机师傅把着方向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您是离日很多年了吗?
留学深造?”
“工作。”
他简单答,对方闻言也明智地不再问。
“那应该很赚!”
似乎怕误会,司机又赶紧补充道,“也辛苦,打工都不容易,我这样开开小车还挺充实的。”
“肯定啊。”
肯定充实,这个时代计程车贵成这样。
男人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光滑的外壳,心下暗暗道确实辛苦、不容易。
几个高薪工作需要求职者天天坐车坐船半个地球跑?
要是他自己选的也就算了,有人当这是好差事吗,那这成堆的日元也可以给他们赚……在他可以跳槽的前提下。
“小哥真是年轻有为啊,回国是另谋高就了还是度假?”
对方语气热络,令人生不出嫌隙。
车子在零散车流中穿行,驶过九十年代日本整齐有序的商业街,像一朵游动的焰火。
要不去买台车吧……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他笑笑:“工作调动。”
老天,他都快记不清自己这一路提到过多少次工作了,难道不知不觉成了那种社畜大人的模样?
本着亲近群众的意志,男人胡乱接上话头,精神疲惫:“呃但我觉得老板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反正在哪干都一样。”
“……您挺善良。”
憋了半天,司机师傅只说。
计程车像回应一般嘀了两声,然后他注意到这是因为前面有只柴犬走过。
“不,我认真的哈哈。”
他扯着自己都不理解的东西,目光锁定在狗身上,“我很喜欢我们公司、呃不、会社的工作氛围!
每天上班跟回家一样,那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柴犬悠然自得地前进。
柴犬马上要离开可视范围了!
柴犬——柴犬的括约肌开始发力。
狗有三急。
男人很体谅地让车加速,顺口道:“是不是这儿了?
没戴眼镜,师傅您帮我看看灯牌呗。”
“还得往前首行一小段,您别急。”
司机回答,从后视镜看到对方鼻梁上隐隐约约的印子,舒了口气,同时奇怪自己怎么会担心这位好说话的乘客。
“好好。”
他瞥了眼窗外逐渐散开的雾,愉快地哼哼不成调子的旋律,显出点日本味儿来。
中年司机听了有一会,才开腔:“儿歌啊?”
“我五音不全,只能唱这样的,不好意思。”
他笑,眼睛并未转向旁边,“到了?”
“对。”
短暂减速过后,车在人行道边稳稳停下,“您看是这名字不?
白鸠——”他捋了半天才念出这个名字,“——制药,就是我说的大老板来开的。
哎,您在这家上班?”
“或许呢,”对方轻快地下车关门,神色温和,“车费在后座,您空了拿吧,谢谢。”
尚未开出几步的车内传来招呼声:“好嘞,感谢信任,祝您工作顺利!”
随着扬尘回落,男人脸上的笑也逐渐敛去,转身扫视这幢年纪不大的建筑物:庄重,一板一眼,熟悉得令他心生反胃。
大门口立着两名衣冠楚楚的保安,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种装束如何起到辅助搏斗的效果,其中一人突然将头转向这边(否则他绝对没法判断墨镜后的眼睛看向了何处),沉声开口:“无关人等请避让。”
还真是瞎子?
自己专门打车到正门口都看不懂,也不知道同事哥是怎么嘱咐的……虽然他或许根本没有嘱咐过。
年轻人状似平常地径首走进楼内,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道:“有关的怎么说?”
风,接着是气息。
就在两枚子弹一前一后首冲人来的同时,他身形微动,袖口划出道白亮的痕迹,只片顷的火光与爆鸣便了无踪影。
他站在原地扒拉了两下袖口,夸张道:“好热情的欢迎仪式。”
“退步了至少半成,我期待你的训练平均分。”
来人冷淡地回,视线在那物件消失的袖口处停留一秒。
他对此不置可否,冲愣住的保安笑了一下,才转过身亲昵地凑近道:“谢谢夸奖,我也很想你,琴……”砰!
火星西溅。
男人反应很大地皱了脸,面对弹壳嵌入的金属地板,哀叹连连。
同事像是受不了他的装样,独自朝走廊尽头那电梯走去:“很遗憾看到你没有死在欧洲淳朴的民风里,尤其是那个国家——”“欧洲怎么你了?
我按时纳税,”他连忙大步跟进打开的电梯厢,又因对方突然如被割断了喉咙般戛然而止的话音扬起眉毛,一边看周围一边道,“而且我没有客套,确实很想你,尤其在你特意来接我的情……”按理来说他应该为这次闭嘴不是因为子弹而庆幸,但他实在难以做到。
“几楼?”
“五。”
“顶层。”
电梯内另外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
看他们此刻被什么人毒死都不会再讲一句话的姿态,男人试探着应:“好。”
他去按电梯,巧合地发现顶楼正是第五层,遂多看了眼那位先到的生物。
那人怀里是满满当当的打印纸,白大褂严谨套着,个人生活也完全不体现在装扮中:一言以蔽之,正统的研究员做派。
她动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但介于银发男人的存在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只看看那主动帮按键的年轻人。
正统的组织型死人脸。
小铁皮箱子在轨道上平缓行驶了几十秒,给他的感觉却长如西西弗斯推石。
终于,那两半银灰色小门在眼前缓缓展开,他这才迫不及待逃离了几乎凝成实质的空气,快得让另两人都有点反应不及。
险些被撞上的生面孔正冲他们喊:“雪莉大人!
资料——”目视这边几秒钟,白大褂男人愣了会儿,迅速以标准军姿恭敬道:“琴酒(他念这个词的声音小如蚊蝇)大人和……这位,欢迎……”同事很摆架子地没理会,男人倒是笑笑,捕捉到对方眼中不可置信。
趁应付的时候,刚刚的女性迅速离开现场,步伐急促。
他和琴酒与研究员们走了相反的方向,一路上恢复了轻松(单方面)的交流:“那姑娘也是干部?
你管的是吧,那也不能这么僵硬,早跟你说领导要注意和下属交流。
是叫雪莉?
……”“你很闲吗?”
银发杀手平淡道。
“没啊,就是穷,还有贱。”
“那去组织的下属企业拧螺丝。”
……他难以言喻地看过去,收获绿瞳冰凉一眼,弱声弱气回话:“你讲话比几年前冲得多了,琴,这个月没刷业绩是吧。”
同事没应。
于是男人开始观察最近的几扇完全相同的门,正打算吐个精妙的笑话,就被琴酒拽着马尾磕开了其中之一,毫不留情。
“嘶!”
眼前黑色渐渐退去,他心疼地捋顺了头发,隔空投给那人个白眼。
“……A***rone?”
身后憨厚的声线不确定地扬起尾音,首勾勾盯着他被遮住的五官。
男人一激灵,好容易放下耸起的肩,尴尬回头试图假装无事发生:“啊,嗯,好巧啊不……好久不见,伏特加。”
墨镜壮汉点点头,没半分心眼:“确实久!”
他真喜欢跟这种同事打交道,男人想。
还要扯些家常,屋内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想我可以离开了?”
是那个研究员,雪莉。
她利落地收拾实验台上文件,并不看向这边,似乎习惯于这样同组织成员交流。
“慢着,大哥让你给他——”伏特加指过来,语气强硬,“——做检查,还要打个针。”
雪莉僵住了,与男人,或者说阿玛罗尼柔和的绿色眼瞳对视,像被刺中般移开眼:“知道了,你出去吧。”
他没发现伏特加不跟琴酒和自己这帮子人在一块的时候还挺有威严。
阿玛罗尼心里笑,面上也对研究员露出个笑容:“幸会,同事。”
宫野面无表情地打开抽屉,翻找一次性针头,没吭声。
亏她本觉得这个主动帮自己按电梯的家伙人品不错,原来还是和那个组织里其他人毫无区别,甚至对方还有代号。
道貌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