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楚年过三十,孤儿一个,至今未婚,样貌白净,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但七八年的职业生活打拼,让他的肚子略凸,有向油腻中年大叔方向发展的趋势。
宁楚看起来虽然有点发福,但他曾经也是一个内心敏感的少年,喜欢做梦的少年,喜欢各种各样类型的文学,享受每一个故事带给他的悲伤、喜悦甚至忧郁,他觉得每读完一个故事,就仿佛历经了那个主角的一生,人生苦短,阅读各类文学甚至是最不入流的网络小说,便似乎多活了一世,让自己短暂的一生更加丰富多彩,像时刻穿越在多元宇宙中一样。
一首以来,老师和家长都说课外书,或者小说之类的书籍是精神***,但便是精神***又能如何,宁楚觉得这就是精神上的满足,短短百年,芸芸众生难道除了创造物质上的财富,就不能用自己的思想构筑一个或是荒诞、或是神怪,乃至正经的精神世界?
因此,孤儿出身的宁楚,在高中阶段并没有选择理科,而是不顾师长的劝说,毅然决然选择了文科,追寻自己内心的宁静,并最终被某985大学中文系录取。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喜欢幻想、文学只是少年人的特权,当宁楚走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开始,便发现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这是一个很物质的社会,所有人都围绕着金钱、地位展开厮杀,一个活在幻想和文学世界里的少年,渺小而无助。
生活还要继续,宁楚必须适应社会,为了生存,加入到求生的大军之中。
那个时候,宁楚理解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他便是现实社会的孔乙己,只是不得不放下清高的身段,否则终将如孔乙己一般,被这物欲的世界吞噬。
所以,宁楚通过严酷的考试,进入了这所学校,当了一名光荣的语文老师,每月拿着5000元左右的工资,不生不死,或许这就是稳定的代价吧。
当然,这些都是宁楚内心深处偶尔还会出现的想法,早就没人分享了。
就在此时,宁楚思绪突然被马路中间一个晃晃悠悠的老大爷拉回了现实,在距离学校门口不到百米的十字路口,清晨七点不到,一个老人,好像不怕被车撞死似的,竟然低着头撞进了宁楚的行车路线,并且走的越来越快,最后冲刺似地跑了起来。
“碰瓷?”
宁楚脚下赶紧踩了一脚刹车,那辆老旧的小车终于在那个老人前面三米左右停了下来,可是老人的脚步却没有停步——宁楚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位老人的表演,诡异的是,老人恰好抬起头,与宁楚来了一个眼对眼,便是面对宁楚骇然的眼睛,老人的眼神依然只有冷漠,没有半分怜悯,最终顺势倒在了宁楚的车头前,大喊一声:“哎呦!
压到我了!”
清晨马路上车辆很少,但N市的交警仍然在几个关键的地段指挥交通,当然包括了宁楚所在学校的这个十字路口。
宁楚这边发生事故时,值班的交警恰好目睹了这一切,那是一名中年交警,似乎叹了一口气,连忙跑到了宁楚的小车旁边过来,标准地敬了一个礼,同情地看着宁楚,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里的监控坏了,私了可以吗?”
“什么意思?”
宁楚臭臭的文人性格开始作怪,说道:“同志,您没看到他碰瓷吗?”
“我看到了!”
交警歉意地说道,却再次强调“可是监控坏了!”
宁楚不知道交警是什么意思,于是再问了一遍。
交警惊讶于宁楚的天真,只好解释了一番,宁楚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碰瓷宁楚的老人是附近有名的难缠人物,没钱用的时候,经常到各大政府部门***、闹事,讹一笔,花完了再想办法搞,这几日开始在学校附近出没,估计是盯上了学校,宁楚倒霉,被第一个讹上。
交警虽然亲眼见了老人碰瓷的事情发生,但附近的监控坏了,所以歉意的让宁楚私了,以平息那老人的纠缠。
“可是明明是那老人碰瓷,您也看到了,为什么因为监控坏了,事情就变质了呢?”
宁楚不满地对着交警吼了一句,尽管人家态度极好。
中年交警的脸色很难看,看了一眼宁楚学校的方向,说道:“同志,您是学校的老师吧?
您应该知道,当您与学生发生冲突时,便是您占理了,可是一旦成为社会事件,您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宁楚“额”一声,哪里还不明白交警的话里的意思,塔西佗陷阱,但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可是你是交警,执法人员,亲眼看到的难道还不行吗?”
中年交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正因为我们是执法者,所以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人们都不会相信。”
宁楚颓然瘫坐在车位上,在中年交警歉意的目光下,掏出了十分之一的工资,五百块钱,给了那位嘴角含着笑意,连忙表示感谢交警秉公执法、几欲下跪的老人,而那中年交警却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岗位。
那一刻,宁楚终于理解了交警,就像他理解孔乙己一样,那是一种无奈。
宁楚又想起了自己班上的一位同学,家里条件一般,但家长极为推崇所谓的素质教育,经常对标美式教育、快乐教育,但自己也是半桶子水,导致这位同学只学到了快乐、享受,却没有受到教育,在班里无法无天,迟到早退、干扰课堂秩序也就罢了,有时候甚至对一些同学动手动脚,试图走那种校霸到霸总的成长路线,全然不顾其他同学的感受,昨日,宁楚实在忍受不住,当众批评了那位同学几句,让那位一首以来称王称霸的同学,似乎受到了某种创伤,一个下午没来上课,宁楚只好打电话给学生家长,家长却只是冷冷说回道:“你等着!”
那冰冷的口气,莫名让宁楚想到了这位碰瓷老人的眼神。
“宁老师,麻烦您下课后到会议室来一趟!”
心神不宁的宁楚,刚到学校就收到了学校政教处一位领导的指示。
果然,当宁楚有些忐忑地走进会议室后,一位暴怒的中年妇女,二话不说,拉住他就撒泼打滚起来,书生气十足的宁楚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在几个老师的劝解之下,他狼狈逃回了办公室。
而那名中年妇女却不依不饶,径首追进办公室,将宁楚的办公桌上的物品扔到操场之上,似乎还不解恨,最后在众目睽睽下还狠狠打了宁楚两个巴掌,扬言道:“老师有什么了不起?
老师就可以随意辱骂我儿子?
这两个耳光让你长长教训!”
早己瑟瑟发抖的老师们,站在不远处,想上前帮忙但又不敢,操场上,只有宁楚低着头,默然地捡着这些年累计的教学笔记,文坛巨匠大本头的文集,以及那些风花雪月的华美文章,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三十岁的年纪还是第一次被人扇耳光,还是因为一位暴怒母亲为了她的儿子,自己到底作了什么孽呀,不就当了个老师吗,却被当作仇人来看待,这样的老师多做一天,仇人便会多上一撮,何必呢?
重新拾掇好办公桌上的物品,宁楚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心中的愤怒难以言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呀?!
越无赖越有理,谁无赖谁厉害,没人敢多说一句话,每一个人都活在莫名的恐惧之中,维持着这个社会脆弱的平衡,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那股无声的愤怒出离了中年妇女的耳光,出离了美式教育的学生,出离了瑟瑟发抖的老师们,出离了早些时候碰瓷的老人,甚至出离了这个世界,化作一股浓浓的悲哀:为什么自己要活在这个道德沦丧的时代?
这便是课本上学到善良、朴实的百姓吗?
羞为人也!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被中年妇女扔掉的物品中,恰好有一块从花鸟市场中淘来的玉璜,那块玉璜,绿白相间,一端似鱼形,一端似鸟形,愤懑的情绪似乎激发了玉璜的某种能力,霎时白光大作,化作一扇似鸟喙、似鱼嘴的光门,在宁楚惊怒、恐惧、麻木的神色中,将他吞噬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