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灯火从凤箫楼顶望去,像千万朵金莲浮在墨色河流里。
沈清欢提着裙裾往观星台跑,缠枝牡丹裙摆扫过朱漆栏杆,腰间禁步撞出细碎清响。
身后丫鬟追得气喘:"小姐仔细摔着!
""我要看今年新扎的鳌山灯!
"她回眸时发间珍珠流苏荡开涟漪,檐角铜铃恰被晚风撞响。
楼下人潮突然喧腾起来,她攀着雕花围栏探头,绣鞋踩到块松动的木板。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沈清欢看见漫天花火凝成金线。
月白披帛如折翼的鹤翅展开,发间金镶玉步摇甩出弧光。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跌进个染着沉水香的怀抱。
"姑娘可好?
"低沉的嗓音震得她耳膜发痒。
抬头望见双映着星河的眸子,青年玄色锦袍上的银蟒在灯火中若隐若现。
他左手还攥着半块松木围栏,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正顺着她月白披帛往下淌。
沈清欢慌忙去抽绢帕,却带落了腰间荷包。
五色丝线缠着的羊脂玉佩摔在地上,刻着"沈"字的玉角崩出裂痕。
她顾不得去捡,只顾用帕子按住那人伤口:"公子的手...""无妨。
"青年低头时,玉冠垂下的缨络拂过她手背,"在下陆砚之,惊着姑娘了。
"沈清欢指尖一颤。
威远侯世子的名号她听过,上月父亲对着账本叹气,说侯府新盘下的绸缎庄专收蜀锦,怕是要断了沈家往北的商路。
可此刻他掌心温度透过丝帕传来,倒比父亲书房那盏雨过天青瓷还要温润。
"少主人!
"侯府侍卫挤开人群,"老夫人催您去点鳌山灯的主烛。
"陆砚之将她扶稳,弯腰拾起荷包时,指腹擦过她绣的并蒂莲:"姑娘的帕子..."他晃了晃染血的丝绢,"三日后陆某登门奉还。
"沈清欢怔怔望着玄色身影消失在灯海,首到丫鬟带着哭腔扑过来。
她没注意对面茶楼里,庶妹沈月容正将金剪刀收入袖中——那根被剪断的围栏麻绳,此刻正静静躺在青砖缝里。
---三日后清晨,沈清欢在绣架前走了第七次针。
金线总也勾不出合欢花的弧度,反倒像极了那人袍角游动的银蟒。
父亲沈柏舟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手里攥着的正是她遗失的那方帕子。
"侯府送来的。
"他将帕子拍在酸枝木圆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你可知今早码头来了多少侯府私兵?
"沈清欢抚过帕角新题的诗句,"愿作合欢被"的墨迹还未干透,清苦的松烟墨里混着几不可察的甜香。
她突然想起昨夜梦里,有蝴蝶停在渗血的纱布上,翅翼染了朱砂色。
"陆世子文武双全..."她将帕子按在心口,"那日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接住你,沈家独女当众坠楼,老夫明日就得被御史参一本治家不严!
"沈柏舟扯开帕子,露出背面暗纹,"你看这合欢花纹,针脚是苏绣,可金线掺了波斯来的乌银——侯府掌控的西北商道,上月刚劫了我们三车杭绸。
"沈清欢望向窗外,春雪压弯了西府海棠。
去岁今日,父亲手把手教她辨云锦的寸锦寸金,母亲还在廊下熬樱桃蜜饯。
而今母亲牌位前的长明灯才熄了月余,父亲鬓角己落满霜雪。
"侯府要的是沈家百年基业。
"沈柏舟从袖中取出密信,"陆砚之在陇西养着三千私兵,粮饷从何而来?
你当他真是看中...""父亲!
"沈清欢猛地起身,绷架上的绣品滑落在地,"女儿亲眼看见他徒手接住围栏,若是算计,何至于徒手去接?
"满地金线纠缠如乱麻,沈柏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撑着桌角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缝间漏下暗红血珠。
沈清欢慌忙去扶,却被推开。
"你娘去时..."老人盯着染血的掌心,"拉着我说...说定要护你一世..."---五更天,沈清欢跪在祠堂冰凉的金砖上。
面前《女诫》被泪水晕开墨迹,她却盯着供桌下的暗格——那里锁着沈家绣坊七十二道秘法。
昨夜陆砚之翻墙递来的信笺还藏在袖中,烫金笺上写着"三日后酉时,凤箫楼天字阁"。
"小姐..."贴身丫鬟捧着食盒溜进来,"老爷说您何时认错,何时...""把翡翠虾饺换成白粥。
"沈清欢抚过腕间淤青,"去库房取那匹霞影纱,裁成帕子样式。
""可那是贡品...""陆世子下月随驾春猎。
"她咬破指尖在宣纸上画合欢,血珠渗进宣纸脉络,"猎场风沙大,总要备着拭剑的软布。
"第七日,沈清欢晕倒在祠堂。
惊醒时听见父亲与管家低语:"...侯府聘礼单子要江南十二州的蚕桑地契...说是给清欢添妆..."她望着帐顶鸳鸯锦,喉间泛起参汤的苦味。
当夜,她砸了药碗,将碎瓷抵在颈间:"父亲若不应允,明日便给女儿收尸罢。
"铜镜映出她尖削的下巴,腕骨伶仃得挂不住翡翠镯。
沈柏舟颤抖的手终于落在婚书上,泪珠砸碎"永结同心"的烫金字。
---大婚当日,沈清欢戴着二十斤重的凤冠跨火盆。
侯府门槛特意加高三寸,她听见喜服内层缝着的蚕种簌簌作响——那是父亲连夜塞给她的,沈家培育三十年的金丝蚕。
"少夫人,该拜堂了。
"喜婆的手像铁钳。
盖头下的视线忽然清晰,她看见陆砚之玄色皂靴上沾着泥点。
西北荒漠的尘土气息混着血腥味,与他递来的合卺酒里的甜香格格不入。
"夫君是从军营首接回来的?
"交杯时她轻声问。
陆砚之指尖微滞,旋即笑道:"为夫人猎了只白狐做裘衣。
"洞房花烛跃动时,沈清欢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
三更天了,陆砚之还执着她的手说边关趣闻。
她不知道,此刻临安城外的乱葬岗,护送金丝蚕的老管家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染血的密信被侯府暗卫踩进泥里。
更不知道,喜床下埋着的合欢香炉,正将西域秘药炼成缠绵的毒。
而她亲手绣的百子千孙帐上,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