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端着红漆食盒穿过回廊时,裙裾扫过结了冰碴的杂草,腕间褪色的平安绳被寒风掀起,蹭过食盒边沿凝着的暗红药渍。
“七公主可算来了。”
五公主的贴身婢女倚在月洞门下,金丝护甲刮着朱漆剥落的廊柱,“这治咳疾的川贝雪梨膏,怕是熬成了石头吧?”
云笙垂眼盯着食盒缝隙里渗出的热气。
三日前贵妃咳血昏迷,各宫公主轮流侍疾,偏要她这个冷宫弃女寅时送药膳——御膳房卯时才开灶,这盅雪梨膏是她用冷宫小厨房的炭炉煨了整夜的。
“啪!”
滚烫的瓷盏擦着耳畔砸在脚边,五公主裹着狐裘从暗处转出,蔻丹染就的指尖挑起云笙的下颌:“冷宫的水米倒养人,这张脸竟比三年前更招恨了。”
她忽然攥住云笙的手腕往碎瓷片上按,“本宫最见不得脏东西碰母妃的药膳!”
瓷片割破掌心的瞬间,云笙嗅到一丝铁锈味。
不是血,是掺在雪梨膏里的西域红花——昨夜她偷换了药膳方子。
正要抽手,忽听破空声自头顶袭来。
“叮!”
一枚柳叶镖穿透食盒,雪梨膏泼洒在五公主锦绣裙摆上。
云笙踉跄后退,腕间平安绳应声断裂,染血的玉珠滚入碎瓷堆里。
“有刺客!”
铃兰的尖叫刺破雨幕。
云笙转头看见老宫女蜷在廊柱后,嘴角溢出的黑血浸透前襟。
五公主的婢女们乱作一团,却无人注意到铃兰颤抖的掌心攥着半块鎏金宫牌。
“都闭嘴!”
蟒纹皂靴碾过碎瓷,云笙抬头时正迎上裴司夜的目光。
司礼监掌印的绛紫蟒袍被雨浸成深黑,玉带扣着的那柄淬毒银剪泛着幽蓝的光。
他俯身拾起沾血的平安绳,缠在苍白指节间轻嗅:“七公主的孝心,倒是溅了满地的血。”
五公主突然娇笑着攀上裴司夜的臂膀:“裴公公来得正好,这***......”“寅时三刻,贵妃该用参汤了。”
裴司夜漫不经心地甩开她的手,银剪尖抵住云笙渗血的掌心,“冷宫养出的药膳,娘娘怕是消受不起。”
云笙盯着他喉结处淡青的“囚”字刺青。
三年前裴司夜血洗慎刑司时,她曾隔着铁栅见过这道刺青——那时他踩着掌事太监的断指,将染血的银剪***对方眼眶。
“药渣里有白及粉。”
她突然开口。
裴司夜的银剪顿在半空。
白及止血,却会加重咳疾——贵妃咳血的真相,此刻正混在满地狼藉里。
“拖下去。”
随着裴司夜摆手,两个东厂番子架起铃兰的尸身。
云笙瞥见老宫女袖中滑落的油纸包,那是她今晨塞给铃兰的桂花糕。
五公主的护甲深深掐进她肩头:“你以为换药方的事,裴司夜会信你?”
雨势渐猛,云笙跪在碎瓷堆里收拾残局时,忽觉后颈刺痛。
裴司夜的银剪挑起她一缕湿发,血腥气混着他袖间沉水香压下来:“冷宫的狗若想活命......”“咔嗒。”
食盒暗格弹开的轻响截断话语。
云笙取出温在夹层的青瓷盏,琥珀色药汁映出裴司夜骤缩的瞳孔——这才是真正的川贝雪梨膏,方才打翻的那盅,是她为五公主备的断肠散。
檐角铜铃骤响,裴司夜蟒袍翻卷如夜鸦振翅。
云笙在他转身的刹那,将沾着药渍的指尖按上唇珠。
西域红花的涩味在舌尖炸开时,她终于看清月洞门外闪过的人影——玄铁轮椅碾过青石板,蟒袍衣角消失在游廊尽头,而五公主的惨叫声正从贵妃寝殿方向传来。
雨幕如铁帘般倾泻,五公主的惨叫声混着雷声炸响。
云笙攥紧青瓷盏的碎片,指缝渗出的血珠坠入泥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赤色残梅。
裴司夜的身影早己消失在游廊尽头,唯有银剪尖残留的寒意仍贴在她颈侧。
“七公主!
贵妃娘娘传召——”尖细的嗓音刺破雨声,两个小太监提着惨白的宫灯逼近。
云笙瞥见灯笼上墨迹淋漓的“慎刑司”三字,湿透的脊背贴上冰冷宫墙。
铃兰的尸体被草席裹着拖过她脚边,老宫女僵首的手指从席缝垂下,半块鎏金宫牌“当啷”坠地。
“这脏东西可配不上娘娘的眼。”
领头太监一脚碾住宫牌,绣春刀鞘挑起云笙的下巴,“七公主,请吧。”
云笙垂眸盯着刀鞘上蟠龙纹。
三年前慎刑司的人便是用这柄刀,逼她看着生母吞下金块。
她突然俯身去捡宫牌,绣春刀鞘重重砸在肩胛骨上:“贱骨头!
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
剧痛漫上喉头时,云笙咬破舌尖。
血腥气激得她清醒——那宫牌边缘沾着星点朱砂,正是钦天监密报用的印泥。
“且慢。”
玄铁轮椅碾碎雨帘的声响,像钝刀刮过骨缝。
云笙抬眼望去,蟒袍广袖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拇指戴着翡翠扳指,正轻轻摩挲轮椅扶手的蟒纹暗格。
“齐王殿下万安。”
太监们慌忙跪倒。
周景弈的银狐氅衣扫过云笙渗血的膝盖,他俯身拾起宫牌,三根残指捏着鎏金边缘轻叹:“冷宫的耗子,也配叼东宫的食?”
扳指突然弹开暗格,七十二根毒针寒光乍现,“裴掌印的狗,如今连主子都认不清了?”
云笙瞳孔骤缩。
那宫牌背面赫然刻着“景弈”二字,朱砂印泥的纹路竟与钦天监密报的封印分毫不差。
“拖下去。”
周景弈轻掸氅衣,毒针擦着领头太监的耳廓钉入宫墙,“惊扰贵妃凤体,该当何罪?”
惨叫尚未出口,云笙己被拽上轮椅。
周景弈的残指扣住她腕骨,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关节:“七妹妹这双调药的手,可经不起慎刑司的炮烙。”
他忽然低笑,气息喷在她耳后,“你说,裴司夜闻到血腥味......会不会发疯?”
云笙猛地抽手,袖中暗藏的瓷片划过周景弈虎口。
血珠溅上翡翠扳指时,轮椅扶手的暗格“咔嗒”弹开,一叠泛黄密信散落雨中——最上方赫然是裴司夜的字迹:“北戎使节己至潼关。”
雷声轰鸣,云笙的视线被雨水浸得模糊。
周景弈却突然松开她,任由密信被践踏成泥:“今夜子时,冷宫西角门。”
他转动轮椅没入雨幕,残指在宫墙留下三道血痕,“带着你娘吞金的真相来。”
云笙踉跄跌坐在碎瓷堆里,掌心紧攥的半块宫牌硌出血痕。
三年前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腕,金块在喉间滚动的声音混着血沫:“笙儿......逃......”“七公主好兴致。”
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裴司夜的皂靴碾住她裙裾。
云笙抬头时,正撞见他喉结处“囚”字刺青随吞咽起伏,绛紫蟒袍下摆沾着新鲜血渍——那颜色比五公主裙摆上的西域红花更艳。
“裴掌印弑主的毛病,倒是十年如一日。”
她将宫牌藏入袖中,指尖触到青瓷盏的裂口。
裴司夜轻笑一声,银剪尖挑起她浸血的衣领:“冷宫的狗若想活命,得学会叼对骨头。”
他忽然俯身,唇几乎贴上她耳垂,“比如......别碰齐王的饵。”
云笙的呼吸凝在喉间。
裴司夜袖中滑落的药瓶滚入她掌心——正是昨夜被他碾碎的那瓶白及粉。
“寅时六刻,贵妃该换药了。”
他甩开银剪转身离去,蟒袍扫过她膝头伤口,“七公主的孝心,可别喂错了人。”
云笙攥着药瓶起身时,冷宫方向突然腾起火光。
浓烟裹着焦糊味漫过宫墙,隐约传来宫人哭喊:“走水了!
七公主的寝殿......”她逆着奔逃的人流冲向火场,腕间断裂的平安绳被热浪掀起。
寝殿梁柱轰然倒塌的瞬间,有人从身后勒住她的腰——“想要你娘的遗物,就闭嘴。”
裴司夜的气息裹着硝烟压下来。
云笙被他按在焦黑的廊柱后,眼睁睁看着东厂番子从火场抬出鎏金妆匣。
匣盖摔裂时,滚出的不是珠钗,而是半块刻着“保吾儿”的金块。
“三年前吞金的滋味,七公主可还记得?”
裴司夜的银剪抵住她颈动脉,声音却带着古怪的温柔,“这冷宫的火,烧不干净腌臜事。”
云笙突然抓住他手腕。
裴司夜的脉搏在她掌心狂跳,与三年前慎刑司血夜里如出一辙的紊乱——那根本不是天阉该有的脉象。
“裴掌印的戏,演给谁看?”
她将染血的平安绳缠上他手腕,“西域红花混着鹤顶红,这孝心......您可还满意?”
火光照亮裴司夜眼底血色。
他猛然掐住云笙的腰按向焦土,银剪擦着她耳廓钉入妆匣残骸:“七公主的聪慧,当真是催命符。”
喘息交缠间,云笙摸到他后腰的旧疤。
那道横贯腰腹的刀痕微微发烫,仿佛烙着镇北侯府的狼头图腾——十年前被先帝剿灭的将门,竟在宦官的皮肉下死灰复燃。
更鼓声穿透火海,裴司夜突然松手。
云笙跌坐在滚烫的灰烬里,看着他拾起金块抛入火堆:“子时的梆子响过,冷宫西角门会有人等你。”
蟒袍掠过她染血的眼睫,“记得带够买命钱。”
火光渐熄时,云笙从灰堆里扒出半焦的《药膳录》。
泛黄纸页间夹着生母的手札,朱砂写就的“镇北侯”三字被血渍浸透。
她撕下残页吞入腹中,喉间金块灼烧的幻痛再度袭来。
寅时七刻,暴雨复至。
云笙跪在冷宫废墟里,将白及粉混着雨水咽下。
裴司夜给的药瓶底,赫然刻着北戎狼图腾——与镇北侯府令牌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远处传来丧钟。
五公主的尸身被白绫裹着抬出贵妃寝殿,指甲缝里残余的西域红花,正与她裙摆上的毒渍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