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林站在三号楼前的水泥空地上,眯着眼睛数着从锅炉房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庄林!
母亲周秀萍的声音准时从二楼窗口砸下来,"去上学!
"庄林撇撇嘴,把书包甩到肩上,磨蹭着走向院大门。
"庄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从单元门里蹦出来。
"庄林:"志远哥呢。
""马上就下来!
"黄筱婷踮脚朝楼里张望,"他说今天要带我们抄近道。
"黄家老大黄志远今年六年级,是家属院里出了名的孩子王。
庄林刚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
"让开让开!
要迟到啦!
"李家双胞胎骑着二八自行车风一样冲过来。
李向阳在前头蹬车,李向华坐在后座,两条长腿几乎拖到地上。
他们父亲是机务段的技术员,这辆凤凰牌自行车是院里为数不多的"豪车"之一。
"哥,停一下!
"车后座的李向华喊道。
李向阳一个急刹,单脚撑地。
后座的李向华跳下车,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庄林:"给你,昨天答应你的。
"那是一本卷了边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
庄林眼睛一亮,还没道谢,双胞胎己经骑车蹿出老远。
黄志远拎着书包走过来":走,今天从煤场那边走。
"黄志远大手一挥,"我看见老刘头昨天新卸了一车煤,咱们能捡煤核儿玩。
"三个孩子刚走到大院门口,身后突然传来周秀萍的喊声:"庄林!
回来!
"庄林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转身。
周秀萍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个铝制饭盒:"饭盒又忘了!
"周秀萍刚转身,遇见林家媳妇,就看见刘美佳正踮脚收自家的的确良衬衫。
她鬓角的卷发被汗水黏成小绺,却仍能看出精心描过的柳叶眉,尾梢挑得比晾衣绳还要利落。
她的蓝布衫是新换的,袖口特意挽到肘弯,露出手腕内侧未褪的凤仙花红——那是昨儿带着两个女儿染指甲时蹭的。
塑料凉鞋边缘沾着点煤渣,却被她用手绢擦得发亮,鞋跟上的蝴蝶装饰在阳光下扑闪,倒比树上的知了还要鲜艳些。
刘美佳的男人在调度室工作,三个月前摔坏了腿,在列车上作播音员工作的刘美佳打了请假报告,在家照顾他。
“美佳,珊珊回来快两个月了,晓娜跟珊珊俩丫头处得咋样?”
周秀萍小声问。
刘美佳猛地站起来,竹夹子把白袜子夹得变了形:“能咋样?
晓娜总说妹妹是‘上海来的娇小姐’,摔个跤都要哭半宿。
可再娇贵也是亲妹妹,总不能让她跟小姨漂洋过海,成了没根的浮萍……”晾衣绳上的被单突然被风掀翻,盖住了刘美佳的蓝布衫。
周秀萍看见她在白被单下抹了把脸,再出来时,凤仙花红指甲又牢牢掐住竹夹子,金镯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不说这些了,现在老林的伤最重要,总得养满百天。”
远处传来锅炉房的铁门响,刘美佳的塑料凉鞋敲着地面往家走,月白色衬衫在晾衣绳下闪过,像片被煤灰染脏的云。
周秀萍盯着她的背影,衬衣上的粉茉莉花随着她扭动的腰肢,忽上忽下。
她两个月前去上海接珊珊,顺便去送要出国的妹妹——刘佳怡。
如今那朵花该开在太平洋彼岸了吧,可眼前这朵,却在煤渣堆里,把根扎得愈发深。
晨雾散尽时,阳光照在铁路小学斑驳的围墙上。
墙内传来整齐的朗读声:"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在学校围墙外的铁道旁,一列绿皮火车正鸣笛驶过,蒸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车厢里,庄建国穿着笔挺的铁路制服,望着窗外掠过的家属院屋顶。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此刻正趴在教室窗边,数着经过的列车车厢,心里默念:这一定是爸爸开的车。
铁路小学的下课铃是用一截铁轨做的,敲起来声音又脆又响,能传到铁道对面去。
庄林捂着耳朵冲出教室,一头撞在正在走廊巡视的马老师身上。
"庄林!
"马老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爹开火车也这么横冲首撞?
"走廊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庄林涨红了脸,他能听见李向阳那特有的公鸭嗓笑得最响。
马老师松手时,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崩飞了,在水泥地上跳了几下。
这时黄筱婷像阵风似的从教室里冲出来,手里挥舞着一张试卷:"庄林!
我数学比你高两分!
""不可能!
"庄林一把抢过试卷,鲜红的"92"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急忙翻出自己的卷子——90分,那个"0"写得圆滚滚的,像是在嘲笑他。
"这次李向阳都及格了!
"黄筱婷得意地宣布,"马老师说这次题难呢!
"操场上,李向阳正带着几个男生玩"开火车"。
他们一个接一个抓着前面人的衣摆,嘴里"呜呜"地学着汽笛声。
李向华看见庄林,脱离"火车"跑了过来:"连环画看完了吗?
"庄林刚要回答,突然旁边一个同学从单杠上跳下来,挡在两人中间:"向华,你们的自行车是你爸拿回扣的钱买的吧。
"李向华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向阳立刻冲过来:"你找打,是吧!”
"本来就是,你爸就会在销售科投机倒把拿回扣!
"庄林突然插嘴:"我爸说现在有内燃机车了,比蒸汽的先进一百倍!
""吹牛!
"李向阳转身推了庄林一把,"你爸就开个破绿皮车!
"庄林一个趔趄,手里的试卷掉进了泥坑。
他二话不说扑上去和李向阳扭打在一起周围几个男生围成一圈起哄:"打!
使劲打!
"马老师的哨声分开了他们。
庄林觉得嘴角***辣的,一摸,手指上沾了血。
李向阳的衬衫袖子被扯开了线。
"父母送你们来学校是来学打架的吗?
"马老师一手一个拎着他们的耳朵,"下午罚扫煤场!
"又到了午间休息时间。
五年级二班的李向阳正用铅笔头戳着前排同学的后背,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细细的、带着怯意的:"姐"。
阳光从木框窗格里斜切进来,照亮了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生——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却整整齐齐,辫梢还别着朵用红毛线缠的蝴蝶花。
"林晓娜,你妹妹来了。
"前排女生拖长声音喊道。
正在抄黑板作业的林晓娜笔尖猛地划破纸张,回头时眉心拧出个川字:"什么事啊?
"“我的笔坏了,你借给我一支吧。”
林晓娜从铁皮铅笔盒里抽出支带牙印的圆珠笔,隔着两张课桌甩过去,笔帽在水泥地上骨碌碌滚到庄林脚边。
李向阳向来坐在最后一排,此刻正用小刀在课桌上刻歪歪扭扭的小人。
他抬头时看见林晓娜的妹妹——两个月前刚转到他们学校的小女生。
只见她蹲下身捡笔,阳光恰好漫过她挺秀的鼻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她指尖捏着笔帽站起来,嘴唇轻轻抿成一道粉线,像极了他昨天在新华书店看见的连环画封面。
“姐,这个笔尖是弯的"。
林晓娜的脸腾地涨红,:"弯的就掰首啊,这点事都不会?
"她故意把作业本摔得哗啦响,墨水在"优秀"两个红字旁晕开小团污渍,"再啰嗦就别用了,回你们班借去!
"李向阳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椅背撞得课桌"咣当"响:"林晓娜,你这笔比你脾气还歪!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
他从帆布书包里翻出支天蓝色塑料钢笔,在指尖转得飞旋,阳光掠过笔帽上的金属夹,在林珊珊辫梢的蝴蝶花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妹妹,接着!
用哥哥这支笔,包你写出来龙飞凤舞!
"钢笔"啪嗒"落在林珊珊掌心,她惊惶地抬头,正撞见李向阳挤眉弄眼——左边酒窝里还卡着半块没吃完的冬瓜糖渣。
李向华趴在桌上笑出眼泪,用课本敲弟弟的脑壳:"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看,还在这吹牛!
"李向阳看见小女生指尖轻轻摩挲笔杆上的卡通图案,耳尖红得比蝴蝶花还要鲜艳,却乖乖地把那支笔尖弯了的笔放回姐姐课桌上。
林晓娜的笔尖"咔"地断在纸上,墨水在本子上洇出个墨团:"李向阳,你充什么好人?
"李向阳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时撞得课桌抽屉里的铁皮文具盒叮当响:"我这叫雷锋精神,老师昨天刚教的!
"“谢谢你,明天我就还给你。”
说完,林珊珊就快步往门口走去。
李向阳忽然想起什么,探着身子朝门口喊:"妹妹,你在几班?
叫什么名字?我好去把笔拿回来"林珊珊停下脚步,又往后退了半步,门框的阴影恰好漫过她绣着小花的布鞋:"一、三年级一班的,我叫林珊珊。
"辫梢的蝴蝶花擦过门把剥落的红漆。
李向华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女生耳尖红得透亮,辫梢的蝴蝶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随时会飞起来似的。
庄林抱着一摞语文本走到教室门口时,阳光正把走廊漆成蜂蜜色。
他垂眼盯着最上面那本封皮开裂的《语文》,没注意到门口穿蓝布衫的小女生正在转身。
两人撞个满怀,作业本"哗啦"散落在水泥地上,田字格本里的铅笔字在风里翻动,像一群受了惊的白蝴蝶。
"对、对不起!
"林珊珊慌忙蹲下身,辫梢的红蝴蝶花蹭到庄林磨旧的蓝布裤脚。
庄林抬头时撞见她水润的杏眼,睫毛上沾着淡淡的水珠,像只怕人的小雀儿。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李向阳拍着桌子喊:"庄林撞着林妹妹啦!
"林晓娜正在用铁尺划首线,听见动静抬头,看见妹妹蹲在庄林脚边捡本子,蓝布衫领口敞出细白的脖颈——和三年前小姨带走她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晓娜每天趴在窗台数日子,等着小姨来信说"带晓娜去上海"。
却在某个黄昏看见珊珊抱着布熊回来,她听见妈妈对爸爸说:“她小姨说,珊珊这孩子长得最像她,性格也比晓娜好"。
"走个路都能摔跟头,笨手笨脚的。
"林晓娜把铁尺摔在桌上,墨水在"晓"字的斜勾上晕开个墨点。
她想起上个月爸爸摔断腿,妈妈抹着眼泪说"珊珊刚回来家里就出事"…此刻看着妹妹弯腰时露出的蝴蝶花发绳,突然觉得那抹红色格外刺眼——就像小姨从国外寄来的信上,永远只写着珊珊的名字。
林晓娜觉得所有倒霉事都跟着这丫头回来了:小姨的偏心、爸爸的腿伤、还有同学们总说"你妹妹比你漂亮"的窃笑。
"还不快回你们班?
"林晓娜猛地站起来,木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林晓娜的呵斥让她肩膀猛地缩成小小的一团,指尖掐进掌心,像只被踩住翅膀的蝴蝶。
庄林看见她的眼尾迅速漫上薄红,睫毛像浸了水的雏鸟羽毛,簌簌地抖,却连一声哽咽都不敢漏出来。
晚饭时,刚出车回来的庄建国休息在家:“听说局里为了照顾林师傅,准备调他下面的三产工作,工作虽然轻松了,但是工资也少了很多。”
周秀萍往儿子碗里夹了块鸡蛋:"唉,白天遇到小娜妈妈,说是林师傅的伤至少得养半年,以前都没干过家务的美佳,现在每天忙个不停,人都瘦了。
"庄林低头扒饭,心里想起今天林珊珊眼眶发红的样子。
窗外,又一列火车鸣笛驶过,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每到夜晚,这声响对于铁路子弟来说,就是最熟悉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