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寒意渗进他右眼的旧伤疤——那是斯大林格勒巷战中弹片划过的纪念。
铁皮车厢里挤满沉默的士兵,有人蜷缩在褪色的军大衣里打鼾,有人用刺刀在木椅上刻着"1945",碎屑飘落时,尼古拉仿佛看见柏林国会大厦穹顶的青铜鹰隼正被工兵肢解成废铁。
"列宁格勒站!
"列车员沙哑的嗓音割裂凝固的空气。
尼古拉抓起帆布行囊时,一枚生锈的"保卫斯大林格勒"勋章从破洞滚落,邻座的上尉用靴尖抵住它:"不要了?
"他瞥见对方胸前的金星勋章中央嵌着弹孔,裂痕将列宁浮雕割成两半。
"它们属于博物馆。
"他推开被冰封的车门,寒风灌入车厢撕碎了某处的手风琴声。
站台的积雪被踩成灰褐色泥浆。
尼古拉绕过钢筋垛时,看见十几个穿帆布工装的青年正在搬运建材,他们胸前的共青团徽章在寒风中泛着冷光。
戴护耳棉帽的姑娘正用冻裂的手掌在记工板上划正字,袖章上的"青年突击队"字样被机油浸透成黑红色。
"第三组完成标号检查!
"技术员的吼声淹没在滑轮吊装的金属摩擦声中。
突然有根钢筋滑脱,砸在《真理报》碎片上,头条标题"五年计划超额完成"被铁锈染成棕褐色。
冬宫的金顶在暮色中摇晃,倒影坠入弹坑积水中,扭曲成鎏金漩涡。
邮局废墟前跪着老妇人,正用汤勺挖掘瓦砾——尼古拉认出这是1941年他寄出第一封家书的地方。
墨水瓶在轰炸中泼溅到天花板,凝固成永不褪色的蓝黑色星星。
涅瓦大街第五栋公寓楼只剩半边焦黑骨架,***的钢筋如巨兽折断的獠牙。
尼古拉的手指在军大衣内袋摸索,触到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1941",围城前夜玛莎用缝衣针亲手刻下这年份。
钥匙环是用缴获的德军电话线拧成的,缠着几缕玛莎的金发(围城时期她剪下头发换取口粮)。
锁孔因潮湿膨胀,钥匙第三次转动才咬合成功,门轴发出的吱呀声与三年前离家时毫无二致。
"谁?
"门内传来铁锅坠地的闷响,玛莎的声音裹着棉纺厂特有的絮状沙哑。
尼古拉嗅到卷心菜汤混着焦糊橡子粉的气味,这是1942年冬季他们在地窖分食最后一块马鞍皮时的味道。
十二岁的安德烈从厨房阴影中探出身子,左眼上方的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紫——与尼古拉右眼那道横贯眉骨的旧伤形成镜像,如同命运用同一把刺刀刻下的烙印。
男孩的指甲缝里嵌着棉纺厂飞絮,脚踝缠着用德军降落伞绸改制的袜子,脚趾透过破洞蹭着地板弹孔。
"勋章呢?
"安德烈突然发问,目光扫过父亲空荡的胸口。
尼古拉想起斯大林格勒地下室那个寒夜,玛莎高烧中攥着他的士兵牌呢喃:"把勋章熔了给安德留沙打把勺子……"玛莎用围裙擦手的动作如惊醒般急促:"去扫土豆皮!
"她推搡儿子时,无名指上的麻绳婚戒勒进苍白的皮肤——原先的金戒正挂在安德烈颈间,紧贴围城时期留下的勒痕。
搪瓷缸被重重放在桌上,荞麦茶溅湿1943年的《真理报》,湿气将头条标题"法西斯野兽的末日"洇成模糊的墨团。
玛莎用勺柄敲打焊着SS骷髅标志的铁锅(这是用党卫军头盔残片改造的),汤勺裂纹处渗出浑浊的液体:"科罗廖夫家的橡木门板被拆了,委员会说要给区委钢琴修共鸣板……谢苗诺夫家的阿廖沙没回来,他的抚恤金换了三公斤掺锯末的黑面包。
"尼古拉从行囊取出油布包裹的铁十字勋章,金属撞击桌面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寒鸦。
安德烈突然抓起勋章,冻裂的食指抚过鹰徽:"能换白面包吗?
娜塔莎阿姨跳冰窟窿前说……""安德留沙!
"玛莎的汤勺砸进锅底,党卫军头盔残片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基洛夫工厂的锻锤声从远处传来,与醉汉捶打水管的节奏共振成诡异的二重奏。
醉汉的嚎叫从街道尽头炸响:"填弹!
填弹!
"尼古拉站在阳台上,捏灭的"白海"牌烟头划过与燃烧弹相同的弧线。
月光照亮栏杆上的刻痕——那些记录围城死亡日期的划痕中,最新一道写着"1945.11.7",旁边画着歪斜的少先队徽章。
玛莎的鼾声混着安德烈磨牙的响动传来。
防毒面具罐在梁柱上摇晃,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列宁像缺失的右耳。
罐底黏着一枚边缘卷曲的硬币,月光扫过时,隐约可见模糊的西班牙语铭文——那是罗曼诺夫斯基从前线寄回的纪念品,表面还沾着伊比利亚半岛的红色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