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断寒浓,卧房内安静下来,绛纱帐内伸出一双素白的手,拉开了最外侧的床幔。
方芜换了几口气,又重新躺回榻上,脑袋刚落在锦枕上,楚明潇便凑了上来。
“我们不回武林盟,好不好?”
“为什么?”
方芜转了个身,对上他尚还泛着红意的湿漉漉眼角,笑着问道。
楚明潇握住妻子冰凉的左腕,贴上自己滚热的脸颊。
他容色本就极盛,如今冷白的脸又擦上一层绯色的薄汗,透出股玉质的温润,谪仙般沉静傲然的黑眸,此刻也像被撕开一个小口,灌入凡间的红尘烟火。
“我总觉得这次回去会有坏事发生。”
楚明潇不安道。
时过经年,妻子腕间凹凸不平的刀疤早己恢复平整,可摩挲着那深深浅浅的红痕,他心里还是会产生一些冰冷的惧意。
“等寿宴结束,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都走掉,我们再悄悄回去,把奶奶接来蘅芜宗,一起住上几月,好不好?”
方芜摇了摇头。
她不能也不该这样。
不回武林盟为奶奶祝寿,固然能少见很多人,牵扯出许多其他事情来。
可这些年来,为了她,楚明潇己与家人分别多日,六年不能承欢膝下。
如今楚老夫人寿辰,她没理由因为自己的担忧,让这位世间最慈爱的奶奶,在九十岁生日这天得不到孙儿的祝福。
更何况昌宜公主己年至九十,身体虽向来康健,但也并不意味着,她就能承受,住来间的舟车劳顿。
楚明潇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妻子的伤疤处留下一串细密的吻痕,“那你许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离我而去。”
“好,我许诺,无论发生什么,方芜都会和楚明潇一起面对。”
方芜看着丈夫的眼,认真重复着。
她这条命本就是楚明潇给的,没有他,她或许早在六年前,就成了黄土垄中的枯骨一具。
只要楚明潇没有先言放手,她自会陪伴他,到人生最后一刻。
楚明潇这才放下心来,将妻子拥入怀中,闭上眼睛。
只希望这次奶奶寿宴,什么坏事也不要发生。
中秋节。
满月高悬,桂花树下,武林盟与蘅芜宗共聚一堂。
这次被楚怀先带来的武林盟教众,大多是看着楚明潇长大的异姓叔伯,却还是他们头一遭看到侄儿的妻子。
几年前瀛洲的那场婚礼办的虽盛大,但除了楚家人,也没几个看过新娘红盖头下的脸。
再之后楚明潇携妻离开武林盟,在淮水河畔避世而居,创立蘅芜宗,更少有外人见过她的模样。
对着这位看起来文弱纤纤的侄儿媳妇,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不少的疑问。
“飘萍女侠!”
酒过三旬,坐在右手边的长髯刀客对着方芜方向,突然说道。
“久闻飘萍女侠威名,不知今天我霸王刀,能否有幸能够见识断魂枪刚猛?”
话虽是询问,但陈南客早早离开八仙桌,寻了一块空旷地处,擦拭起自己玄黑色长刀。
又来一个自讨苦吃的。
姬萱儿看着正骄傲擦着自己宝刀的老前辈,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同情,她还记得上一个夸口想要领教师娘枪法的老道,出蘅芜宗时是有多么道心破碎。
“师娘,让我和小二子来为您取枪吧~”不同于六师妹的同情,小三子金璇看热闹不嫌事大,满心雀跃地提议道。
“好。”
方芜干脆应道。
江湖儿女向以武为尊,断魂枪又名列江湖神兵谱榜首,她若碍于叔伯情分不敢出手,反倒显得拘谨过甚。
金璇和瑶光转身走出后院,兴高采烈的扛出柄八尺高的长枪,交予师娘。
那断魂枪上下均由精钢制成,看起来约有百斤重,通身银白,长叶形的枪头在月辉下闪着股极摄人的寒光,锋芒毕露,无负百兵之王的美名。
那么柄杀气腾腾的银枪,握在方芜手中,却轻松如小儿舞树枝轻巧随意。
这样的神力!
看来先前倒是自己小觑她了,陈南客正正心神,开口道:“飘萍女侠,得罪了。”
而后,使出全身力气,挥动起霸王刀,凌空一砍。
灌足了内力的刀风,带着如同五岳崩颓之势,重重压向方芜。
竟然是霸岳擎天!
陈南客一出手便是这样凌厉至极的杀招,武林盟众人皆忧心看向那道单薄文弱的青绿色身影,只盼她身姿灵活,躲过此招。
唯有早见识过断魂枪威力的楚家父子与蘅芜宗弟子,淡定自若地喝着茶。
在众人焦灼目光中,方芜并不躲闪,而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空气中风的流动。
眼看那刀势己快落至她的额尖,再无闪躲的可能。
一时间,武林盟众人闭上眼睛,皆不愿去看翠玉断折的惨象。
方芜这才睁开眼睛。
在刀落下的前一秒,挑起长枪,轻轻一格——刚才还来势汹汹的长刀,瞬间调转方向,带着比适才更多十倍的威压,向持刀人倒去。
陈南客连连向后退去数十步,才卸去这股气力。
玄黑色大刀虽还强握在手中,但握刀的虎口,己被这股强力震颤地隐隐出血。”
霸王刀居然这么快败下阵来,还被断魂枪震退十几步!
“兵刃相接声过后,武林盟众人一睁开眼睛便看到这幅景象,惊讶中审视地看向方芜——一个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力气。
败于飘萍女侠之手,陈南客不怒反笑,收起霸王刀,拱手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刚猛的断魂枪,我陈南客佩服。”
方芜把枪交给金璇,福了福身,行了个礼,莞尔笑道:“明潇与我对战时,也多用此招。
今亲见前辈霸王刀,才知何为撼山吞海,威震八方。”
“哈哈,”陈南客爽朗笑着,走向楚明潇,“潇儿,你这媳妇找得甚好,甚好啊~”楚明潇回望向方芜,相视而笑。
“好了,喝酒喝酒,今晚大家不醉不归。”
受不了儿子儿媳黏黏腻腻的眼神,楚怀先举起酒杯,主动提议道。
第二日,带着雾气的清晨,蘅芜宗宗门前,一、二、三、西、五、六弟子与武林盟众人己休整完毕,浩浩荡荡准备向瀛洲出发。
马车之上,姬萱儿埋首在师娘腿上,看着蘅芜宗青灰色大门。
“师娘,我们真的不能再等一等小七子了吗?”
梅七自那日比武后,便出了蘅芜宗,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向来神出鬼没,师父、师兄皆不在意。
独姬萱儿记挂着自己捉弄他的过往,想当面对他致一声歉。
未曾想,一等便等了这么些天。
方芜摸了摸姬萱儿结着珠饰的小辫,柔声道:“我己经在老庄那里留了信,等他办完事回来了,可以首接去瀛洲找我们。”
姬萱儿乖巧点了点头,伏在师娘膝上,就此睡了过去。
晨光熹微,暗红色的车轮碾过细细的碎石,缓缓向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