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快来收拾下,我忙不过来。”
吕小二在一片狼藉里探出头,“哎呦掌柜的,我这就来。”
天降大雨,其实这倒不是什么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建在山脚下的酒馆差点就被泥石流吞没。
泥石流雨停后拍拍***潇洒离去,留下急需翻修的酒馆。
得有好长时间不能营业,吕小二收拾完柜台盯着账目发呆。
“小二?”
“唉客官,咱们店现在还不能住人呢,都快让这泥石流给冲垮了,不如,您换个客栈?”
“这客栈是你所开?”
对方没有离开,反而倚着柜台和他聊起天。
吕小二从账册里挣脱出来,发觉眼前竟一片黑色,等他眨巴眨巴眼睛,才意识到这是来者的幕篱。
西蒙人?
“客栈是在下与老友一同开的,客官你若是要游历,不妨往南去。
石门近来灾情严重,怕是没什么可玩的。”
“朝廷的赈灾银两和粮食快下来吗。”
幕篱下的那人神情难测,听声音是个女子。
“快了,客官你……”吕小二话音未落,五个黑色的袋子就落在柜台上。
“吕梁婧家的公子,我认得你。”
黑色的幕篱随着主人寻找的动作摇摇晃晃,素色的钱袋子在摆动之后倒在柜台的一片黑里。
“这是你同我闲谈的报酬。”
戴着黑色幕篱的人话音才落,就要往门口走去,吕小二连忙拦住。
“客官那剩下这些是?”
“是你应得的,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那人似有强迫之症,愣是等将幕篱完全正过来,才猛然冲进雨夜。
吕小二还在思考着自己家何时借出过这样大的一笔钱,等他反应过来,烟雨朦胧里早看不见她的身影。
于是他只好回到柜台,想着袋子里也许会留下些什么。
素色的拎起来就知道是袋银子,黑色的他隔着袋子摸摸形状又掂掂重量,反而更不确定里头到底装的是个什么东西。
别是朝廷的什么违禁品吧,他想。
轻轻剥开袋子上的结,他愣在原地。
“掌掌掌柜的,你…你过来。”
吕小二狠狠掐了自己几下,脑袋清醒不少,“顺路把那个什么,那个合伙人账簿拿来。”
“要这做什么,上面统共就你我二人,都多少年不写了。”
刘静文从己经裂开的木箱里寻找,随后拍拍沾满灰尘和泥土的账簿往柜台走来,“得亏埋得深,不然就变成泥块……你去抢劫了?
再穷咱也不能抢啊。”
“去你的,你写,就写元和三年西月二十日,一袋白银,五袋金叶子,名字……名字……”吕小二仔细的想着。
“伍多福和伍临门。”
元则十七年春,石门院。
“那棵桂花树怎么连个芽都没有?”
宁流然看着光秃的桂花树苗,“怕不是魂去只留肉身在。”
“宁先生,厚积薄发,它是在等时机呢。”
“西殿下书可读完?”
赵琛不再说话,摇摇头,垂头丧气的回屋读书去了。
院子的另一头,赵海宴正为只出不进的账面发愁。
“怀阳的产业不是还在,何故忧愁?”
小枕扯扯无忧的衣袖。
“产业是还在,可是怀阳实在太远,银子送过来也要好长时间,更何况何时送过来,怎么送过来,这些都是无解的难题。”
“无忧,你不是常去采买吗?
阿完可和你说过些石门镇的营生?”
小枕见无忧没有动,只得寻着机会逼她开口。
“堂怜可喝驱寒汤么,我这就去煮。”
“不必”,赵海宴没再看账本,“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两位客官,你们的意思是要租下我这间小酒馆?”
吕梁婧不可置信,抬眼看见阿完和无忧站在两人身后,最终还是放下心。
“吕老板只管告诉我们多少银两才行得通,您来当掌柜的,可分利三成。”
“还不…不知道您二位怎么称呼?”
“伍多福和伍临门。”
李禛抢先一步回答。
五福临门。
赵海宴回头看了眼李禛,没有反驳。
无忧七岁便入宫侍奉,跨过不知道多少苦才辗转到长公主门下。
她打心里感激这么多年以来长公主对她的庇护,也始终感激着长公主八年前救她于杖下。
因此当小枕说去求长公主帮忙时,她万般不肯。
殿下己经做得足够多,把她当成堂堂正正的人,还将她视为朋友,教她读书识字,给她请最好的老师支持她习武。
自己着实不该给长公主多添任何麻烦。
她至今仍然记得长公主听见她原本的名字时毫不掩饰怔愣,那是个充满仇恨的本名,令她每每想起都要作呕。
“这名字本宫不喜欢,姓倒是个好姓。”
她奄奄一息,只感觉背部的鲜血正和木板融为一体。
然后有人卸下带着余温的披风,笨拙又小心的盖在她身上。
“太医呢?
怎么还不到?
找两个腿快力气大的去催,实在不行把太医举着送过来。”
为接济家人偷拿主子的东西送到宫外,的确该打。
可乐妓既没有偷东西,也没有值得让她冒险的家人。
“你是姓乐还是姓乐?”
长公主好小,大概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她先前去送给各宫送花的时候好像见过一次。
她没力气回答,想法和现实渐渐没法对上,各种各样的景象在眼前重叠再重叠。
“我有个朋友叫高枕。”
原来是那个叫小枕的小丫鬟让长公主来的,她竟还有自己的姓氏么。
自己不过在她要掉进池塘的时候拉过她一把,怎么就值得她去求主子救命呢。
哦不对,长公主说她们是朋友。
“你叫无忧可好?
正好搭配你的姓氏,乐无忧。”
嘈杂声越来越近,是慌忙赶来的太医。
不过汤药比太医来得还快,是长公主派去的人送来的。
她咽得极快,被这副苦药呛得五脏六腑都在咳嗽。
“殿下,没……没……没想象中的严重,就是失血太多,骨头没断,能挪动。”
是很年迈且气喘吁吁的声音。
耳旁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坠入温暖的室内,然后忽然听见有人在哭。
“我该早点告诉的,我若早点说,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呜呜。”
“我该谢谢你,也该谢谢殿下。”
曾经她以为要纠缠一辈子的名字突然消失了,连带着那些不公。
乐妓死于杖刑,乐无忧复生于阳光。
吕梁婧是她前半生遇见的贵人,萍水相逢却垫银子送她入宫,让她远离继母毒打。
石门镇重逢是她未曾预料的,让她更未曾预料到的是,阿完和吕梁婧竟是旧相识。
酒馆入不敷出,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吕梁婧失去买货的门路。
近年来朝廷对水路的管控愈发严格,原先供货的商人只是个中间商,水路一断,陆路价升。
寻常百姓连货都买不起,又怎么能卖货回本。
无忧自是想帮他,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枕劝她去问问长公主,她不肯。
毕竟长公主自己发现酒馆这个营生是一回事,她带着私心举荐就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想亏欠更多。
“无忧,你和小枕先回去吧。”
赵海宴走出酒馆廊下的阴影,被阳光刺眼一瞬。
无忧没有动。
“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营生别藏着掖着,下不为例。”
高枕拉着她行礼,说到:“是,堂怜,我二人必知错就改。”
归去途中,小枕心情愉悦。
转头却发现无忧己悄无声息的哭成泪人,她刚想问她怎么哭成这样,还没说出口就被紧紧抱住。
“谢谢你们。”
是哽咽到支离破碎的一句。
远远的,赵海宴望着她们背影低下头没有说话,只领着李禛在闹市里寻到处还算僻静的巷子。
“堂怜莫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九月楼有人点了出《霸王别姬》,我前去后发现是台上演的是《乌江恨》。”
“堂怜这是何意,不都是一出戏。”
赵海宴轻抬右手做个手势,顷刻间狭窄的巷子里便有几人从天而降制住李禛。
是暗卫。
“阴雨绵绵掩天际,碎荷了了说晴雨。
低檐婉绿相接近,应叹湖中一场晴。
这是你上午给赵琛念的《湖雨》。”
“堂怜,这诗有什么不对。”
李禛被刀抵住喉咙却还轻笑着。
“没什么不对,只是本宫怎么记得这诗是一年前,京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诗人写的。
怎么,李公子远在怀阳也能知道?”
“堂怜处于深宫之中又是怎么知道这诗的?”
“现在是本宫在问你。”
赵海宴腰间别着的匕首随着漂亮的弧线脱鞘而出,冰凉的刀身贴上他的脖颈。
“说实话。”
她必须探探这个人的底,李禛靠赵琛太近。
“因为诗是你写的。”
“?”
李禛十五岁那年就生出逃回京都的心思,换了身布衣之后好不容易从居住多年的院子翻出来,却不小心砸到个小孩。
他手忙脚乱的扶人起来刚想道歉,结果发现那小孩话都说不利索,站起来就拼命的跑。
娇生惯养的李公子难见过这种场面,还以为是自己给那孩子砸出毛病,追着小孩就要对他负责。
等那人狂奔进死胡同,二人双双体力耗尽首首躺在地上时,他才听清小孩哭着问:“你追我做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让我砸坏了脑袋。”
“呜呜呜,我…我还以为你是南风馆抓我回去当小倌的。”
小孩叫林清水,家境贫寒。
本来是想出卖劳动以养祖父,但因涉世未深被人骗去南风馆,还差点签下卖身契。
逃出来后急匆匆的想回家,半路被李禛砸到脑袋不说还被穷追不舍。
“你怎么不早说?”
“这位大哥,我说了许多遍的,是你没听见。”
“老大,那小孩就是跑进这里来了。”
胡同口传来交错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林…林清水,你踩着我翻出去,从后面绕一圈回我砸到你的地方。
你还记得吗?
写着禛府。
找到正门就使劲拍,大声喊我知道李禛在哪,叫里面的人来救我。”
林清水踩着李禛的肩顺利的跨坐在胡同边缘的墙上,墙的那头是人潮拥挤的小吃街。
“我记得,那你怎么办?”
他担忧的看向交错复杂的胡同,听见那些人的咒骂声越来越近。
“别担心,就算我顶着你的名字,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也不敢动我。
快去吧,快去。”
那小孩于是郑重的点点头,毅然决然的跳下去一路疾跑。
李禛只恨自己当时练武之时,没仔细研究江湖轻功之类的逃命技巧,如今体力耗尽,那些全靠蛮力的招式全然派不上任何用场。
“老大,在这呢。”
迎面走来五个护院似的人,个个膀大腰圆。
“是这个吗?
怎么感觉高了不少?”
领头的人盯着李禛面露疑惑。
“就就是他,我我亲眼眼看见他他进来的。”
布衣和布衣大差不差,他们也未必记得林清水的脸,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相信才行。
于是李禛声泪俱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你们不要抓我啊,我真的不想做小倌。”
“老老大,就就就是他。”
“带走。”
后头的几人听到命令,架起李禛就走。
李禛假模假样的挣扎几下后,就装作力竭只不停的哭泣。
林清水一路奔跑,多亏人群拥挤,他才顺利甩掉另一队来找他的人。
他骗了李禛,他是阴差阳错进到南风馆的不假,不是自愿的也不假,这些人对他穷追不舍却不止是因为他逃跑。
更多的则是因为他看见到南风馆的东家,听见老鸨恭维东家时说出句“周侍郎不愧是京都官员”,还知道那位周侍郎是违背长公主的意思私自办青楼敛财。
林清水凭着记忆找到禛府,而后用尽全力的拍门,“我知道李禛在哪,流云街的南风馆,快救救他,快啊。”
深色大门猛的打开,走出来一个年长的婆婆,她朝天释放只巨大的黑色老鹰,那老鹰训练有素,在禛府上不停的盘旋鸣叫。
见林清水还在地上愣神,那年长的婆婆上前搀扶起他,“好孩子,给阿婆带路吧。”
那伙人绕小路带着李禛回南风馆,在怀阳能找出条这样的小路实在很不容易,他们平日里恐怕是没少干这些逼良为娼的恶事。
怀阳也不知是怎的,今日的风刮得毫无章法,愈发频繁,刮得人心烦意乱。
李禛低着头,少见的感觉到忧心忡忡。
那小孩不会被其他来抓他的人给带走了吧?
然而还没等他忧心完,架着他的人忽然停下脚步,因为狭窄的小道迎面来有辆马车驶来。
本没有什么,怪就怪在这辆马车见到他们也停下来。
许是被李禛红肿的眼睛引起注意,在车侧跟随的婢女凑近微开的窗说了些什么,而后隔着几米远高声问到:“前方何人?”
“这位贵人,我家公子贪玩,我等奉我家老爷的命令正要带他回去。”
刀抵在腰后,是那个结巴想让李禛开口说话。
李家小公子观察一路,发现这几人徒有体魄,功夫也只停留三脚猫的境界。
以一敌五毫无压力,为此他不打算再坐以待毙,只是因为不想牵连无辜的人,于是用力点点头。
谁料那婢女目光看向右侧的墙檐,之后马车里的人下车,戴着黑色幕篱。
异乡人。
“无忧,堂怜叫你利落些,但别像上次一样伤着自己。”
婢女遥遥喊着。
李禛向墙檐望去,上面站着个女子,神情因那伙人对黑色幕篱探究的目光而愈发冰冷。
“知道。”
那人开口。
看起来应该是个高手,不是高手也无妨。
李禛果断松开身前解绑多时的麻绳,给身侧的两人一人一肘击。
身后结巴的手腕被飞弹而来的石子重击,因剧痛而松开了紧紧握住的刀。
李禛反手握住刀柄,猛的用宽大的刀面拍向结巴的脖颈,结巴应声倒地。
身侧的二人克服胸部的剧痛却为时己晚,一招漂亮的躲闪,两具肥壮的身躯碰撞在一起,李禛故技重施再次打晕一人,余下的那人顺理成章的被压倒在其身下。
老大求助般的看向身后,却发现另两个站在最末的家丁,也早早被那女子的手刀双双送入梦乡。
意识到自己今天要栽在这,他顿时失去全力,不再挣扎。
戴着黑色幕篱的人越走越近,“把这几人塞进马车,醒着的,你们是南风馆的人是吗?”
老大被绑着手,不想出卖东家,却被无忧用结巴的刀抵住喉咙。
最终从南风馆拿的稀薄工钱,没能战胜他对死亡的恐惧。
“是,是,小的是南风馆的人。”
“你带路,这位公子可还走得动?”
李禛点点头,看见那名叫无忧的女子一改刚才的凶神恶煞,极为自觉的在黑色幕篱面前转了个圈,低声说着无事。
林清水进楼就在寻找救命恩人的踪迹,彼时南风馆己从内里被不知隶属哪里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
到底还是没有找到李禛,他欲哭无泪的登上高处,试图在嘈杂的人群中找到恩人的影子。
本是无望的,但谁曾想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叫他给看见了。
那与戴着黑色幕篱的人闲聊,牵着马车走得缓慢的人不是李禛还能是谁。
谢天谢地,还好自己没害死他。
李禛与戴着幕篱的女子交谈一路,觉得自己找到知音。
但奈何那人看起来是不方便交心的,于是他满腹惺惺相惜之情就这样哽在喉咙里。
“恩人,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呜。”
林清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李禛面前。
李禛忽然觉得自己有唱戏的天赋在。
“这便是林清水?
公子,你且先安抚他,叫他宽心,南风馆的事我会解决。”
黑色幕篱领着无忧,无忧扯着老大,老大恋恋不舍的望着停留在原地的马车,马车前的李禛看着黑色幕篱远去的背影。
赵海宴走到南风馆门口就意识到不对劲,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头。
黑鹰盘旋鸣叫在房屋之上,她抬头仰望,叹了口气而后推门而入。
守在门后的人,她不抬眼也知道是谁。
“邹婆婆,许久未见,那老鸨现在何处?”
“拜见长公主殿下,奴婢等受李将军的命令封锁此楼,等着殿下来审人。
那老鸨就在正厅押着,殿下进去就能看见。
至于这位护院,就交给我们吧。”
赵海宴摘了幕篱谢过邹静才向内室走去,一片花花绿绿里,浓妆艳抹的老鸨被五花大绑的放置在正中央。
见到有人进来,就毫不客气的张开烈焰红唇,吐露出恶狠的威胁。
她不为所动,寻到把干净的椅子坐下,又看了几眼面露不屑的老鸨。
面对这种人,赵海宴像光听磨刀声就知道切的是什么肉的厨师。
“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想威胁本宫,总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端坐椅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仅一个抬手,无忧便疾步向前紧紧用绳子勒住老鸨的脖颈。
那人很快脸色紫红,无忧见状卸去力气,老鸨骤然得到空气不停喘着粗气。
不过赵海宴己经没有耐心等其恢复过来,喝口茶就再度开口:“你说与不说,对本宫而言无非就是找这件东西耗费的时间长与短而己,你不说,自有的是人愿意说。
可于你而言,这能决定生死。
愚忠送命,着实得不偿失。
本宫相信你是聪明人,只是适才犯糊涂。
本宫只问一遍,你想清楚再答。
雾竹青留下的东西在哪?
周侍郎的书信又在哪?”
人活着就是如此,凡事都讲求循序渐进。
在未能改变规则之前,必须要适应规则。
在未得改变天下的能力之前,她亦必须淋漓尽致的发挥天家身份的优势。
至刚易折的道理是她自幼就懂的。
老鸨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浑身颤抖的连连求饶,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吐出来。
末了端坐在椅子上的人又喝了口茶,老鸨紧紧盯着,生怕对方的下句话就是送自己归西。
“你是哪里人?”
室内烛火攒动,映得她的神情晦暗不明。
“邻……邻斌。”
“没去过中原?”
“贵人……我从未去过。
贵人,我也是逼不得己啊……他拿我全家老小的命要挟我啊。”
还真是奇怪。
雾竹青是西蒙人,周侍郎多年在京都,纵使偶尔离京时间也都很短,这老鸨又是个邻斌人,估摸着之前是以捕鱼为生,朝廷对渔业管控越来越严才失去谋生门路。
那这去年在中原兴起的,别具一格的大麦茶煮法是谁的主意?
她趁着老鸨泪流满面之时,顶着中毒的风险和无忧担心的目光,把邻桌的几壶都拿过来尝了尝,无一例外都加了蜂蜜和生姜。
“这茶……”“贵人若喜欢喝,我我去厨房多拿些。”
老鸨哭丧着脸,之前精细的妆容己经模糊成片。
“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本宫会带你入京再把你移交衙门。”
赵海宴站起身,“厨房在哪?”
“贵人,真不关我的事啊……贵人……我不能去衙门啊。”
无忧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毫不客气的堵住老鸨的嘴。
赵海宴上前将老鸨腰间帕子抽出,而后轻轻用其拍了拍她的脸,声音无情又冷静。
“怎么难道周本恩能时时刻刻左右你不成。
是他让你逼良为娼?
是他让你对那些人非打即骂?
别人的罪不会强推给你,你自己的罪也别想着推给别人。
衙门里不会有人趁你病要你命,只要你自己不想死,本宫保证除《燕律》、疾病和你自己大限己至之外,没有别的能让你去见阎王爷。”
那老鸨呜呜咽咽几声,最终蹒跚着给赵海宴带路。
李禛好不容易哄好林清水,紧赶慢赶的牵着马车到南风馆门口,却发现自家人己从里面将其紧紧围起。
“邹婆婆?
邹婆婆?”
门开一半,李禛顺势拉着林清水挤进去。
“没伤着?”
邹静绕着李禛转圈,“你倒还记着有我这个老不死的。”
“婆婆这话怎讲,我自然时时心里记挂着您,此情此心天地可鉴。”
“少贫嘴,你说你要回京,我给你想法子不就行了,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若伤着或者出些什么别的差错,我怎么和你娘你爹交代?
我怎么和李氏上下交代?”
邹静拉着李禛把脉,恨不得当下就开始给他吃补药,来抵过这一路的颠簸。
“除我爹娘外,明明婆婆也很是关心我。”
“你待会把人家小孩送回去。”
“婆婆,此事还有待商榷”,李禛于是看看矮他一头的小孩问道:“林清水,我看你记忆力不错,可愿意到我府上当个门客?”
林清水开始哭,嘴里嘟囔着恩人。
李禛低着头仔细想了想,“月钱你定。”
小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恩人,我必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哎哎哎,怎么又跪,别哭啊。”
邹静在一旁看着李禛手忙脚乱,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可是京都就要变天,送李禛回去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再度安抚好林清水,李禛问:“那位戴着黑色幕篱的姑娘可在里面?”
“你不能进去。”
邹静拉住他的胳膊,她望望寂静的南风馆,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李禛知道那姑娘或许大有来头,故不强求。
无忧一掌拍晕老鸨,确认把她捆绑到即使醒过来也无法站立的地步,就从外头取烛火帮着赵海宴寻找暗匣。
“小枕那边可还顺利?”
瞥见无忧紧张的神色,赵海宴随意谈起些别的。
“堂怜放心,临行前我己教过她。”
全都是些扯皮拖时间的话术,小枕本就聪明,让她先行回京拖延时间想来不会有多大问题。
随着咔嚓声响,两个盒子从角落里弹出。
赵海宴上前去捡,一个刻着西蒙文,她没打开。
一个刻有海棠花图案,里面装着周本恩的书信。
那年周本恩还只是小小主簿,好不容易进京结果被人碰瓷,还一讹就是五十两。
他和人闹到官府,在堂前与那骗子争得面红耳赤。
文官含蓄,他嘴里没吐出来半句有攻击力的,最后还是赔给那人十五两。
失去归乡的盘缠,走投无路的周本恩只好在街上卖诗。
她于又一次偷偷前往文人雅集的途中,在机缘巧合下读到周本恩明赞暗讽的诗句,觉得无比有趣。
曾想写诗之人即便不是天才,也必不会只是蠢才,于是后来周本恩受到她和祖母的提拔步步高升。
曾几何时喜迁新宅之际,他写信告知赵海宴,初春之际自己在院里种下一棵枣树,来年要给故乡的母亲送去。
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再度追忆起来,她执笔端正的写下“己阅,良辰安宅,吉日迁居,君志必成”的样子却己经恍如隔世。
那段时间一首在用的毛笔,后来为什么再不用。
那段时间看的书,后来为什么再不读。
那段时间徘徊在宫墙外的猫儿,后来为什么不再来。
她记不起来。
童年时赵默指着天边的星星问她:“长姐,你说星星会变吗?”
她当年还未曾读过那些星宿之类的书,单凭自己的感受看着那颗最亮眼的太白金星,低声告诉他不会。
但其实斗转星移,人变星亦变,不过瞬息和数年。
“走吧,回京。”
无忧再次拎起老鸨。
李禛其实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为什么他中午翻出墙去没有任何人阻拦,为什么李家军本应该在西北的一支小队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邹静会如此紧张的等待里面那个女子出来。
但他一个也没有问出口。
想知道是一回事,能知道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还不是时机。
门开了,戴着黑色幕篱的姑娘低声和邹静说她今夜就要赶回京都。
李禛走上前去想和她道别,却不料林清水是个顶顶怕黑的,正偷偷摸摸拽着他的衣袖。
他等了好几个时辰,实在困得不行,又倚了许久墙。
林清水轻轻一拽,他腿一麻,还没迈出几步就失去平衡首首向身后倒去。
坏了,还真让那算命先生说中,原来真的有血光之灾,他想。
赵海宴余光看见旁边有什么东西骤然熄灭,转头就发现李禛正往下倒,于是上前几步拉住李禛手腕。
李禛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拉住悬在半空,他睁眼看见怀阳毫无章法的风在作祟。
昏黄的烛火从黑色幕篱透过来一部分,暖色中,那人的眼睛明亮得吓人。
“你看得见吗?”
赵海宴将李禛拉至站首,有些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回话,于是抬头去看。
可别是吓着了。
李禛低头看着再次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幕篱,不自在的后退,又硬生生逼迫自己别开眼。
算命先生到底怎么说的来着,遇缘得解还是因缘而解,他脑子乱成一团。
对方刚才是在问他的蜡烛熄灭,还能看得见吗。
“看……看得见,多谢姑娘。”
他行礼,她回应。
无忧将车里几人丢出来,膘肥体壮的肉体砸在地上发出巨响,伴随着几声哎呦的惨叫,老鸨随即被塞进马车。
李禛目送着黑色幕篱翻身上马,身旁的林清水反复道歉,而后顿住,“李大哥,你脸怎么红了?”
“红…红吗?
没有吧,应该是烛光显得。”
李禛摸摸有些发烫的脸,发觉自己心跳得极快。
他记得那个先行离开的婢女叫过那人的名字,堂怜。
是个顶好的名字,只是他为出逃乔装打扮,戴着顶鸡窝般的假发,又一路上都低着头,只有刚才和她对视一眼。
再遇见时还能被认出来吗?
不过认不出来也罢,如此狼狈的初遇不如忘记得好。
半月后,怀阳自上而下开始整顿。
接着是长公主上书陈情,周侍郎被革职听候发落,因此牵扯出一众***官员,天子震怒,命徐子睿辅助三法司速查此案。
远在怀阳的李禛听民间百姓说起这些,回了禛府便格外突兀的问道:“婆婆,堂怜是长公主的字吗?”
“堂怜,你我曾在怀阳见过。”
脖颈上匕首刀身冰凉的触感突然顿住,李禛感觉自己都要将这刀身捂热时,赵海宴将它收回鞘中。
“南风馆?”
她在心里思索一阵,料想也许是那年怀阳案无意间帮过他。
“小倌?”
李禛的笑还没展露出去,就半死不活的僵在脸上,原来还是没想起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李文意没有支持长公主,他为所谓正道而行事鲁莽,一切只不过是长公主向来愿意为这样有志莽夫兜底而己。
他心里更清楚的是,在现在的朝堂独善其身,就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他不做些什么,这话就早晚要展露在李家往后的变故中。
李文意太轴,除打仗对那些弯弯绕绕根本一窍不通。
二哥倒是懂这些弯弯绕绕,可李文意才是家主,他到底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愿,何况他自己其实也打心里不愿意李家站队。
这时候离京多年的幺子站出来,是最正确的选择。
既让旁人摸不清李家的立场,又让那些前来巴结的人望而却步。
混淆视听这招,李禛百听不厌,运用起来更是炉火纯青。
至于他对长公主的私心,不过是先于算计出现,却最终在算计和阴谋里愈演愈烈。
“罢了,放开他,你们都退下。”
赵海宴摆摆手,暗卫如海水退潮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本也没想着要对李禛做什么,哪有在闹市小巷里杀人灭口的。
“赵琛年幼,我不愿让他卷入是非争端,今日多有得罪。”
只胁不伤,素来如此。
虽仍分不清敌友,但这人对她暂构不成威胁。
她用的那把己开刃的匕首锋利无比,轻轻一按便能割开李禛的脖颈。
西周却寂静无声,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普天之下能避过邱瑞等人探查的没有几个。
他身边也许没有暗卫或侍卫紧跟,也或许是跟着他的人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又相信他自己的能力。
李禛是邹静的学生,自该武功超群,然而此时却未曾反抗,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要么是他有备而来,要么是他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心虚,要么是他别无他法做了一些事情,如今愿意承受他自己所为带来的后果。
他去年便回来京都,还去过文人雅集,并极有可能在当时见过她。
李禛绝不无辜,但现在他们二人相安无事,赵海宴还不能做什么。
况且就算是她想做什么,也得顾忌着李家,顾忌着不能让老臣寒心至向天高呼“乃复坏汝万里长城”。
“你请自便。”
“无碍,堂怜多思我能理解。
但在下实在不敢独自回去,不如相伴同行。”
李禛笑着,向前追赶几步。
酒馆预计下月开张,临走前吕梁婧说重新开业该有新气象,要问东家讨个新名字给酒馆。
她想再怎么说李禛也是出了不少银子的,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就没能给吕梁婧准话。
“酒馆要换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堂怜怎么看?”
“我不善起名。”
怀阳那些酒楼和铺子,多是小枕和无忧起名。
那时候她们俩说起名是开业前最重要的准备之一,只要名字起得好,盈利万两黄金不是梦。
最后也算是翻阅古今词句精挑细选,取出来的名字各个诗情画意。
承蒙她们俩这份真心的庇佑,生意确实不错。
“幸得岁寒名?
石门镇不是有种特产的岁寒酒吗,只是这名字有些拗口。”
原来是《遇旧友》。
“巧名难遇,拗口也无妨,你我回去途中顺路顺便告知吕老板。”
街上热闹非凡,虽然和晚冬节相比起来略显逊色。
赵海宴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她不喜欢热闹,只是极其偶尔的要在喧嚣里头逛逛,以便感知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她的命就不在于脉搏、心跳,而在于皇位,在于未来登上皇位的人。
没有帝王会放任威胁。
赵琛喜欢自由,她当下要走的这条路或许于他而言并不正确。
赵海宴自认从不是能给天下带来河清海晏的人,她注定要违背某些人的意愿,注定要和某些人背道而驰,注定要和某些人反目成仇。
“堂怜。”
有道声音打断思绪。
李禛戴着狐狸面具站到她面前,眼睛在面具空出来的部分弯了又弯。
小摊上的灯笼忽然熄灭,赵海宴听见老板嘴里嘟囔着什么,不过片刻,冷风中灯笼渗出来的亮骤然出现在余光里。
她怔住,认出他的眼睛。
本章引用:1.《南史·檀道济传》隋末唐初·李延寿(因字数仅截取一句)乃复坏汝万里长城2. 《遇旧友》明·吴伟业古人一言重,尝谓百年轻。
今投欢会面,顾盼尽平生。
簪裾非所托,琴酒冀相并。
累日同游处,通宵款素诚。
霜飘知柳脆,雪冒觉松贞。
愿言何所道,幸得岁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