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断人静,雁翎叩了叩顾景明的房门。
“大人,宫里密诏,传您进宫。”
顾景明起身匆匆披好了外衣,他头脑尚未清醒,迷糊中让人备了车马,“何事?”
雁翎给他掌了灯,“谢侍中在从西境回来的途中,不慎摔入悬崖,现在还没找到人。”
顾景明倒吸一口气。
雁翎又压低声音说:“听说守车马的都是白经略的人……”
白秋朝任西境经略使,已有数年未归朝,传言他早已割据蕃地,自立为王,但传言不为人所信服,朝廷也拿不出证据坐实他的罪名。
“谢阳和可是先皇后兄长,陛下都敬他几分,白秋朝能如此胆大包天?”
雁翎叹了口气,扶着他上了轿,“都说不准……大人路上小心,莫要受了凉。”
顾景明扶着额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
雁翎摇了摇头:“今晚宫里齐统领轮值,他方才遣小太监来时带的话。”
顾景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算起来,他和齐昭也快有许久未见了。俩人的轮值时间恰好错开,也不知是否是有意而为之。
顾景明嘱咐了雁翎几句话,就靠在一旁闭眼冥想。
白秋朝常年守西境抵御西厥,虽有并吞中原之心,但毕竟也立下过汗马功劳,春风得意之际谋害朝廷重臣,属实不太可能。且西境军不过几千,如何抵御中原百万之军,单单一支北境军就能杀了他们威风。
那会是谁…用如此漏洞百出的方式栽赃陷害,却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顾景明捏紧了衣袖,突然发觉衣袖有些不合身。
他低眸一看,衣裳仍是他往日穿的,显然是身形瘦了。
他幼时不幸跌入水中,捞回来一条命,却伤了根基。
被药草喂大的孩子,身体力壮下藏的不过是个破败残躯。
顾景明略有惆怅,倚在一旁,手指不自觉的扣着窗沿。
“陛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白秋朝显然是要造反!”
“那这手段也未免太过拙劣,漏洞百出。臣以为,白秋朝定是造人陷害,陛下应彻查此次随谢大人出行的官兵。”
“陆允汇,你这可是在替白秋朝辩解?”
陆允汇虽有不满,但仍笑眯眯地说:“邹尚书言重,事发突然,怎能如此之快便下定论?”
邹谦不说话,甩了甩袖子不再看他。
周知渡按了按太阳穴,清了清嗓子:“有完没完。”
众大臣噤了声,议事堂瞬间寂静。
“都下去,朕独自想想。”周知渡终于开口。
众大臣面面相觑,却还是行礼告退。
周知渡倒了盏茶,轻抿一口:“归思,你觉得呢?”
顾景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躬身行礼,“谢侍中是代陛下前去西境,白秋朝虽未定罪,但仍有嫌疑,可判他个奉主不周。”
周知渡叹了口气,“事发突然,朕也有些心急。若那些人认为谢阳和尸骨尚未找到,人是死是活便给白秋朝定罪……”
顾景明凝神:“陛下的意思够清楚了,谢侍中尸骨已碎,深很痛心。”
周知渡抬头看了看顾景明,顾景明回望过来,垂了垂眸。
晨晖殿。
秦书辰起身摆弄纱帘,“发生什么了?”
一个宫女上前回答他:“朝廷上的事,奴婢也不知。”
秦书辰扭过头看她,眸间亮了亮,“你叫什么?怎的以前没见过?”
“奴婢折柔,昨儿刚调过来。”
秦书辰点点头:“这么晚还在这伺候,勤奋可嘉。以后来我身边伺候吧。”
折柔点点头,“公子快歇息吧。”
秦书辰“嗯”了一声,靠着软枕躺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熏笼玉枕无颜色,
他阖上双眸。安神香从帷幔直至床帐深处。身边的被褥还残留余温,他伸出手拥住了虚无。珠帘不卷,风吹叮当。宫漏又滴一声。
卧听南宫清漏长。
夜晚的匆匆议事以周知渡命大将军宋棠前去捉拿白秋朝为终。
已是卯时,顾景明困得厉害,出了殿门就一直打哈欠。
齐昭过来揪住他晃了晃:“今儿你轮值。”
顾景明说不出话,懒惰地眨了眨眼皮。
齐昭盯着他看了一会,“算了,陪你说会话。”
顾景明微微拱了拱手:“多谢。”
齐昭抬头看了看他的发顶,眼眸暗了几分,他又看回顾景明。
顾景明被看的一愣。
齐昭顺手抓住他发尾绕了一圈,“聊点风流事。你们朝中,宋将军和许学士什么关系?方才陛下命他前去西境,瞅许学士那一脸焦急样。”
顾景明摸了摸鼻子:“你没发现他俩来时坐的一个轿子吗?”
齐昭一脸恍然大悟:“果然。”
顾景明低头看见自己发丝正被这人绕在手上玩着,下意识抬手打了他手背。
齐昭收回手,扬了扬嘴角:“言归正传,宋将军这时该到哪了?”
顾景明扬了扬头:“一个小时前动的身。”
“京都到西境,快马不停不歇也要四个时辰。白秋朝怕是早跑了。”齐昭叹了口气
顾景明摇摇头:“不会。”
齐昭:“为什么?”
顾景明笑了笑:“因为白秋朝根本没见到谢阳和。他根本不是死在西境。”
齐昭凝了神色:“你怎么知道?”
顾景明按了按眉心:“谢阳和两天前莫名其妙动了身,昨晚……今早传来死讯。你也说了,快马都要四个时辰,更何况他坐的是轿子。”
齐昭紧锁眉头:“那他在西境可能待了不到半日?”
顾景明点点头:“白秋朝虽为人狂妄,但待客还是说得过去。谢阳和千里迢迢过去,总不会一口热茶都吃不上吧。”
齐昭:“方才议事堂里怎的没人提出来?”
顾景明整了整衣衫,未致一词。
“陛下本就想除掉谢家这个外戚势力……你猜猜先皇后怎么崩逝的。”
齐昭:“不幸走水,命丧火海。”先皇后崩逝时齐昭尚在北疆,据心腹所述心中明了一二,但仍有不解,索性闭了口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
顾景明看着他,望见他眼中一片明亮。
北疆的清泉也如此清澈吗?
顾景明没去过,但在齐昭眼中看到了。
只可惜,一张白纸,染上了京都的墨,纵使再好的画师,也是弄巧成拙。
顾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泪光,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悯。
“如你所言。”
多年前。
月清宵,风拂门户。
谢南枝端坐殿内,凉风掠过她凌乱而垂下的发丝,带动了她的衣摆。
她犹如惊弓之鸟,猛地直起身来,左顾右盼,又深吸一口气。
殿内只有烛影轻轻晃着,炉中的炭火不时冒出几点火星。
她觉得今天格外的冷。
门被打开,她以为是风吹。
谢南枝慢慢转过身来。
年轻的帝王披着风霜踏进殿内,他的目光凌冽,面容冷峻。望向谢南枝的眼神似是剜了她一刀。
她慢慢福身:“妾…见过…陛下…”她的声音颤抖以至于走了调。
周知渡没让她起身,入殿看了一圈,才像是刚看见她似的开了口:
“免礼…罢了,跪着。”
谢南枝不敢多言,她怯怯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玄色龙袍的男人。
那是她的丈夫。
少年夫妻,本应让人艳羡。
但此刻,谢南枝无比后悔四年前的决定。
周知渡缓缓蹲下身,与她目光平视。见她眼中噤满了泪也未流露半丝怜悯。
“朕都知道。”周知渡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又紧接着甩了她一巴掌,打得她整个身体倾倒在地。
谢南枝的手紧紧攥着衣摆,即使她现在身处下风,也仍摆出一种骄傲的神态。
她料到了自己的结局,竟有些大胆了起来。
“陛下说说,妾做错什么了?”
周知渡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甩到她脸上。
“看吧,朕的皇后,谢家独女,从小生在京都,竟写得一手西厥语。”
……
纯熙三年,德仁皇后谢氏以暴疾崩于晨晖殿。未及帝、皇子等至,又不幸走水,皇后骨无存。帝甚悲之,追谥之为孝德贞皇后,辍朝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