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刚蹲在车床底下检修线路,后背的工装服洇出一片汗渍。
三个月过去,他手上的茧子厚了一层,那些曾经刺耳的嘲笑声也渐渐变成了"小周帮我看看这个参数"的请求。
裤兜里揣着陈明借他的《数控编程基础》,书角都被磨得起了毛边。
"小周!
"王主任的皮鞋踩着铁楼梯哐哐作响,"厂长通知技术骨干开会,你也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周志刚缩在长桌末尾,看着厂长把一摞文件摔在桌上。
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七月,鲜红的"庆祝八一建军节"标语斜斜地耷拉着。
"上个月的生产指标又没达标。
"厂长的手指把桌面敲得咚咚响,"市里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改制,要么关门!
"角落里传来老李的咳嗽声。
周志刚这才发现老师傅也在,正把搪瓷缸子攥得死紧,指关节泛着青白。
"改制方案下周公布。
"厂长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座的都是厂里的顶梁柱,今天先把话撂这儿——"他忽然盯住周志刚,"小周这样的技术苗子,以后要多挑担子。
"散会后,周志刚被陈明拽到厂区后面的槐树下。
蝉鸣震耳欲聋,陈明的金丝眼镜蒙着层汗雾:"听说了吗?
南方有厂子首接卖给港商了,工人领了笔钱就......"话没说完,车间方向突然传来巨响。
两人对视一眼,拔腿就往回跑。
三车间的天车歪斜着,钢丝绳断了一股,吊在半空的钢梁摇摇欲坠。
老李瘫坐在墙角,安全帽滚出去老远,地上散落着扳手和螺丝。
"李师傅非要自己检修天车!
"年轻工友带着哭腔,"我们说等技术科的人来,他偏不听......"周志刚蹲下身时,发现老李的手在发抖。
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心里,攥着半张泛黄的奖状——"1975年度先进生产者"。
夜班***响起时,周志刚在更衣室堵住了老李。
老师傅的工具箱里,躺着一本边角卷曲的《机械维修手册》,书页间夹着全家福照片,边角己经发霉。
"您这是何必呢?
"周志刚的声音发涩。
老李慢吞吞地系着扣子:"我十七岁进厂的时候,这车间还在挖地基。
现在他们说这些设备老了,该淘汰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铁皮柜子嗡嗡作响。
周志刚望向窗外。
暮色中的厂区像头沉睡的巨兽,远处新盖的商贸大厦亮起霓虹灯,把"卡拉OK"三个字映在车间玻璃上。
那晚的宿舍格外闷热。
周志刚趴在床头给春妮写信,却总被上铺翻身的吱呀声打断。
不知是谁的收音机在播《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里混着含糊的梦话:"......流水线......不下岗......"信纸最终只写了半页。
他把陈明给的培训通知折成方胜,塞进贴着邮票的信封。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技术进修班"几个铅字上,晃得人眼睛发酸。
凌晨三点,周志刚被尖锐的救护车笛声惊醒。
他扒着窗户望去,只见老李家的方向亮着晃动的车灯,几个白大褂正抬着担架往车上跑。
晨露未晞时,厂区公告栏前己经挤满了人。
周志刚隔着人群,看见鲜红的公章盖在"光明机械厂改制方案"几个大字上。
不知是谁碰翻了浆糊桶,半张告示斜斜地耷拉下来,像道溃烂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