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墨汁不知何时打翻了,缓缓洇透了那本我时常翻阅的《楚辞》抄本。
墨渍在书页上肆意蔓延,晕染开的形状,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触目惊心,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凄怆。
那血渍的颜色,仿佛是岁月深处的一道暗伤,每次瞧见,都让我的心猛地一揪,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窗外,咸宜观的海棠正被雨肆意地打着。
雨丝像是无情的鞭子,抽打着娇嫩的花瓣。
那些花瓣无奈地脱离枝头,湿漉漉地贴在青砖上,凌乱又狼狈。
看着这一幕,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及笄那年的长安城。
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以为诗与远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诗意与浪漫,文人墨客们常常在街头即兴赋诗,那些诗笺被风一吹,便漫天飘落,像是一场盛大的花雨。
我也曾怀揣着自己的诗稿,在人群中羞涩又骄傲地走过,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像那些名家一样,被人传颂。
可如今,这贴在青砖上的海棠花瓣,恰似当年那些飘落的诗笺,只是,当年的诗意已被现实的风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李亿的婚讯,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裹挟着玉真公主的脂粉香,轻飘飘地钻进了我这道袍之中。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我心中那点可怜的幻想。
我木然地走到铜镜前,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神里满是落寞。
头上簪发的银钗,在黯淡的光线中闪烁着冷冷的光,恍惚间,我竟觉得那银钗变成了温飞卿鬓边的白发。
他的白发,是岁月的痕迹,也是才华被埋没的无奈。
曾经,我是那样依赖他,把他当作自己在这混沌世间的一盏明灯。
他欣赏我的诗才,耐心地指导我写诗作文,在我心中,他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让我仰望,让我敬仰。
可如今,看到这 “白发”,我却只觉得指尖生疼,仿佛被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这种疼,从指尖蔓延到心底,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颤抖着双手,拿起桌上那首《江陵愁望寄子安》。
这首诗,是我对李亿的满心思念与眷恋,每一个字,都是我用真心写成的。
可如今,他已另娶他人,我的这份深情,又该何处安放?我看着那首诗,泪水模糊了双眼,然后,我缓缓地将诗稿揉成一团,像是要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揉进这小小的纸团里。
我走到香炉前,轻轻将纸团投入其中。
火苗瞬间舔舐着诗稿,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仿佛是我的心在哭泣。
随着诗稿一点点化为灰烬,我仿佛看到灰烬里浮出李亿夫人裴氏绣鞋上的金线牡丹。
那牡丹,绣工精致,栩栩如生,象征着她的尊贵与荣耀,却也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拥有了李亿,拥有了我曾经渴望的一切,而我,却只能在这清冷的道观里,独自品尝着被抛弃的苦涩。
曾经,我以为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只要自己有才华,有能力,就不必为那些得不到的感情而怨恨。
可如今,当现实的利刃一次次刺痛我的心,我才明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那般艰难。
在这深宫里,在这道观中,我的才华就像那被雨打湿的海棠花瓣,无人欣赏,无人怜惜。
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鸟儿,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
李亿的离去,就像一场噩梦,让我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我在这黑暗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却找不到一丝光亮。
道观里的日子,安静得让人害怕。
每到夜晚,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雨声陪伴着我。
我常常在这样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那一轮高悬的明月,思绪飘向远方。
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却充满了温暖。
父亲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写诗作画,他总是夸我聪明伶俐,说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女诗人。
那时的我,天真无邪,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可命运却如此捉弄人,父亲早早地离世,让我和母亲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为了生计,我不得不进入咸宜观,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
在咸宜观的日子里,我认识了温庭筠。
他的出现,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
他欣赏我的才华,鼓励我写诗,还常常与我一起探讨诗词的奥秘。
在他的身边,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和理解。
我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是一种崇拜,也是一种依赖。
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而我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道姑。
这种感情,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永远都不能说出口。
后来,我遇到了李亿。
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我的诗赞赏有加。
我被他的热情和温柔所打动,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我们一起写诗,一起谈天说地,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地走下去,可没想到,他的婚姻却成了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娶了裴氏,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前程,他抛弃了我。
我恨他,恨他的懦弱,恨他的无情,但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天真,恨自己的愚蠢。
如今,我被困在这咸宜观里,每日面对着冰冷的佛像和枯燥的经文,心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
我知道,自己的一生,恐怕就要这样在孤独和绝望中度过了。
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还有那么多的诗想要写,还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说,可这世间,又有谁能懂我呢?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打在窗户上,发出 “滴答滴答” 的声音。
我的心,也随着这雨声,一点点地破碎。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我要在这孤独和痛苦中度过一生。
但我还是会继续写诗,哪怕没有人欣赏,哪怕只能写给自己看,我也不会放弃。
因为,诗,是我唯一的寄托,是我在这冰冷世间最后的温暖。
第二章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初入李亿别院的那夜,月色如水,静静地洒在庭院里,像是给这深宅大院披上了一层银纱。
我怀揣着满心的期许,踏进了这扇对我而言充满未知的门。
脚下的波斯地毯,散发着一种陈旧而又神秘的气息,仔细瞧去,上面浸着的陈年葡萄酒渍,宛如岁月留下的斑驳印记,仿佛在诉说着过往那些纸醉金迷的故事。
这污渍的颜色暗沉,像干涸的血渍,无端地让我心里有些发慌。
月光透过茜纱窗,那原本柔和的光线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落在李亿腰间的鱼袋上,像是为他的配饰添了一抹诡异的色彩。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既紧张又有些兴奋,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李亿,只觉得能与他相伴,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不一会儿,裴氏送来的合欢枕被婢女轻轻放置在床上。
那绣着 “宜室宜家” 的合欢枕,针线细密得让人惊叹,每一针每一线,都像是裴氏精心布置的棋局。
看着那枕头,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这细密的针脚,就如同她安插在婢女中的眼线,时刻窥探着这别院的一举一动,也窥探着我的生活。
夜晚,李亿喝了不少酒,醉意朦胧地回到房间。
他看着我,嘴里呢喃着唤我 “幼薇”,那声音温柔得让人心醉。
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他对我的情意是真挚而纯粹的,可紧接着,他的举动却如同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脚。
他随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诗稿,看也没看,便垫在了裴氏的妆奁下防潮。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刺痛了,那些我用心写下的诗句,在他眼中,竟如此一文不值,还比不上裴氏妆奁的防潮之物。
我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外面传来的更漏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在这寂静的夜里,更漏声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在提醒着我,这看似美好的一切,其实都暗藏着危机。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温庭筠寄来的《新添声杨柳枝》,那封信一直被我小心地收着,此刻,我忍不住拿出来,在这静谧的夜里细细拆解。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曾经,我读这些诗句时,只觉得是温郎对我的一番深情,可如今,在这李亿别院的夜里,在经历了这诸多事情后,我才恍然发觉,字字句句皆成谶。
原来,那所谓 “玲珑骰子安红豆” 的相思,在这复杂的世间,早被碾作权势的筹码。
李亿对我的感情,或许从一开始就夹杂着其他的东西,他娶裴氏,为的是家族的利益、仕途的顺遂,而我,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点缀罢了。
在这深宅大院里,我就像一只被困住的鸟儿,看似生活无忧,实则处处受限。
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裴氏的存在,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线遍布这别院的每个角落,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我连一点自由的空间都没有。
回想起与温庭筠相识的日子,那时候的我,虽然生活清苦,但内心是自由的。
温郎欣赏我的诗才,他会耐心地指导我写诗,与我一起探讨诗词的精妙之处。
我们之间的交流,纯粹而美好,没有丝毫的杂质。
可如今,在这李亿别院,我却迷失了自己。
我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
夜越来越深,月色也渐渐黯淡下去。
我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帐幔,思绪万千。
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和李亿紧紧绑在了一起,可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开始怀念过去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那个可以在诗的世界里肆意遨游的自己。
但我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能在这充满阴谋与算计的深宅里,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丝生存空间。
在这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的夜里,我流下了无助的泪水。
这泪水,为我那破碎的爱情,为我那迷茫的未来。
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坚强地面对,因为我已没有退路。
卷二·青莲堕泥情劫篇第三章 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我在咸宜观的日子,就像一潭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潮涌动。
每日对着青灯古佛,敲着木鱼念着经,可心里头,却总被那些过往的人和事搅得不得安宁。
那天清晨,道观的晨钟悠悠荡荡地响着,声音还没散尽,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给搅乱了。
我抬眼望去,只见咸宜观门前的石阶上,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那石阶平日里少有人踏足,早已长满了青苔,绿幽幽的,滑溜溜的,仿佛轻轻一踩,就能陷进岁月的缝隙里。
来的人是陈韪。
他穿着一双鹿皮靴,每走一步,都像是踏碎了这道观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宁静。
那鹿皮靴在青苔上印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好似要把这清冷的道观搅得翻天覆地。
他腰间系着的蹀躞带,上面的玉扣在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玉扣原是温飞卿当年系在《汉皇迎春赋》卷轴上的旧物。
看到它,我的心猛地一揪,那些和温飞卿在一起谈诗论文的日子,就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曾经,我多渴望能像他一样,用诗词名满天下,可如今,我却被困在这道观里,那些梦想,就像泡沫一样,一个个地破碎了。
绿翘端着茶进来了,她向来是个机灵的丫头,只是今天,许是被陈韪的突然到访给惊着了。
她微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茶放在桌上,转身的时候,衣袖不小心滑落了些许,腕间的金钏露了出来。
那金钏在光线的映照下,晃得人眼睛生疼,上面还映着《卖残牡丹》诗稿的墨迹。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这两句诗,就像两根尖锐的刺,直直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望着那金钏上的字迹,思绪飘得老远。
曾经,我也像这诗里的牡丹,满心期待着能在这世间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我写了那么多诗,本以为能凭借才华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可现实却给了我狠狠的一巴掌。
我就像那生长在宫外的牡丹,即便有娇艳的花瓣,有翠绿的叶子,却只能染上尘世的污垢,无人欣赏,无人怜惜。
陈韪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铜盆上,盆里的水纹荡漾着,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水面上,倒映出李亿别院那株被裴氏命人斫去的垂丝海棠。
那海棠曾经开得多么灿烂啊,满树的花朵,就像天边的云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如今,却被裴氏狠心斫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孤独地挺立着。
看着那倒影,我忽然觉得,自己和那株海棠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本以为,和李亿在一起的时光,会是我一生的依靠。
我为他写诗,为他付出真心,可他呢?在裴氏的权势面前,他轻易地就抛弃了我。
我就像他园中的一朵花,当他觉得我不再有用,不再能给他带来快乐和满足的时候,就任由别人将我践踏。
裴氏就像一个无情的园丁,而我,就是那株待斫的残花,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无力地挣扎着。
想起在李亿别院的日子,虽然短暂,却也有过甜蜜的时光。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他,以为找到了一生的归宿。
我会为他精心准备饭菜,会陪他在庭院里散步,会在他写诗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一旁为他研墨。
可这些美好的回忆,如今却成了我心头的枷锁,每回想一次,心就疼一次。
而现在,我在这咸宜观里,看似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可那些过往的爱恨情仇,却如影随形。
陈韪的到来,又勾起了我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看着他,只觉得他身上的一切都那么刺眼,那玉扣,那鹿皮靴,都像是在提醒着我,我曾经失去了多少,又错过了多少。
绿翘见我神色不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轻声问道:“娘子,您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脆弱,在这道观里,我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
陈韪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停下了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后,我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心里头空落落的。
我走到铜盆前,盯着那倒映着海棠的水面,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这水中的海棠,就像我自己,美丽却又脆弱,只能任由命运摆弄。
我伸手想去触摸那倒影,手指刚碰到水面,水纹便一圈圈地荡漾开去,海棠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就像我的人生,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一旦被命运的手轻轻触碰,就再也回不去了。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这两句诗,就像一道诅咒,紧紧地缠绕着我。
我知道,自己就像那残花,在这尘世里,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被抛弃、被践踏的命运。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甘心,我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想抓住,哪怕这希望只是虚幻的泡影,我也想努力地去够一够。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道观里依旧冷冷清清。
可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陈韪的到访,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激起了层层涟漪。
我知道,这平静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而我,也必须要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哪怕这现实会让我遍体鳞伤。
第四章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李近仁商船抵岸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