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裹紧校服外套,铁质长椅的寒气正透过牛仔裤往骨头缝里钻。
他数着排在前面的人头,第三十七个——比记忆中的历史记录少六个。
穿军大衣的老头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的浓痰溅到陈岩回力鞋上。
后面穿皮夹克的中年人推搡着往前挤:"小赤佬占着茅坑不拉屎,买不起认购证来凑什么热闹?
"陈岩把裤袋里的认购证捏出脆响。
三小时前他在深交所厕所隔间,用圆珠笔在每张认购证背面画了微不可察的波浪线——这是二十年后防伪鉴定的重要特征。
铁闸门升起的瞬间,人群像开闸的沙丁鱼涌向柜台。
陈岩被挤得双脚离地,后背撞上悬挂的邮政储蓄利率表。
1995年8月的存款利率数字在眼前晃动:三年期11.88%,五年期13.86%。
"深科技原始股认购窗口在二楼!
"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喊,声波在花岗岩大厅里撞出回音。
陈岩抓住铸铁扶手往旋转楼梯挤,看见个戴蛤蟆镜的女人正把成捆认购证塞进蕾丝内衣。
二楼走廊飘着油墨味,临时搭建的认购窗口前排着扭曲的长龙。
穿中山装的老会计正在打算盘,玻璃板下压着深科技招股说明书,首页印着"中国首家民营科技企业"的烫金字样。
"二十张92版。
"陈岩将认购证递进窗口,指节敲了敲防伪水印位置。
女柜员狐疑地举起放大镜,突然转头朝里间喊:"王主任!
您来看看这个!
"陈岩后背渗出冷汗。
前世这个时间点,应该没人能识别92版认购证的暗记。
里间走出个秃顶男人,胸牌上"王德发"三个金字晃得人眼晕。
他接过认购证时,陈岩看见他左手小指戴着枚翡翠戒指——戒面刻着北斗七星。
"小同志哪里搞来的?
"王主任的沪普话带着痰音,"这种防伪纹路..."他突然收声,翡翠戒指在认购证边缘刮出细微的嗤啦声。
陈岩摸出准备好的说辞:"家里长辈留下的,说是能换彩电票。
"他故意把"彩电票"三个字说得含糊,1995年正是认购证与商品票证并存的混沌时期。
王主任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迅速盖章签字,将深科技原始股凭证塞出来时,食指在凭证编号上重重按了按。
陈岩瞄到那串数字——0002174,前世这支代码将在三个月后暴涨六十倍。
晨光初现时,陈岩揣着股票凭证拐进文化宫后巷。
卖早点的板车刚支起来,油锅里的麻团正滋滋冒泡。
他忽然听见两个老头在梧桐树下争吵:"整版猴票换搪瓷痰盂?
你当我痴线!
"陈岩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假装系鞋带蹲下,看见地摊上的《集邮》杂志翻开在1992年2月刊,壬申猴票设计图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摊主是穿劳动布工装的老头,脚边铁皮盒里散落着泛黄的邮票。
"三十块全要了。
"陈岩抽出三张纸币,指尖按住那版品相完好的猴票。
老头浑浊的眼珠突然清明:"后生仔识货,这是最后一版..."回家路上陈岩数了七遍猴票,每次数到第八张都会想起母亲床头的降压药。
职工宿舍的筒子楼飘出煤球味,302室的门虚掩着,铝制饭盒摔在过道里,白菜豆腐汤正顺着楼梯往下滴。
"那是你姐的嫁妆钱啊!
"母亲嘶哑的哭喊穿透门板。
陈岩摸到裤袋里的股票凭证,纸张边缘割疼了指腹。
父亲蹲在厨房门口抽烟,烟灰缸里堆满大前门烟蒂,墙上挂历用红笔圈着"8月25日缴学费"。
姐姐陈雪站在五斗柜前,手指抠着褪色的录取通知书。
武汉大学的烫金字被泪水泡得发皱,她突然转身抓起帆布包:"我去厂里预支工资..."陈岩挡住门框时,发现姐姐的白球鞋开了胶。
过堂风掀起她打补丁的衬衫下摆,露出腰间暗红色的勒痕——那是纺织厂女工用棉线捆腰节食的印记。
"钱在这里。
"陈岩将股票凭证拍在五斗柜上,玻璃板下的全家福跟着震动。
母亲冲过来抓他胳膊,指甲陷进肉里:"你把定期存单偷去换了这些纸?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泛起血丝。
陈岩看着母亲因愤怒扭曲的脸,想起二十年后她在ICU插满管子的模样。
窗外传来收破烂的吆喝声,生锈的秤砣在楼下叮当摇晃。
"三天。
"陈岩握住母亲颤抖的手,"给我三天时间。
"他手指触到母亲虎口的老茧,那是三十年挡车工生涯的印记。
股票凭证被撕成两半的瞬间,筒子楼突然停电,走廊里响起女邻居的尖叫。
黑暗中传来玻璃碎裂声。
陈雪划亮火柴时,陈岩看见母亲瘫坐在碎瓷片里,降压药瓶滚到床底。
他摸黑背起母亲往卫生院跑,背后传来父亲翻找存折的声响。
急诊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护士推开陈岩递上病历本:"押金五十。
"他摸遍所有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零钱,突然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张蓝印纸。
"先记账。
"穿白大褂的医生胸牌上写着"苏明远",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陈岩的校徽,"你是晚晴的同学?
"陈岩怔住时,走廊尽头闪过白色裙角。
苏晚晴抱着病历夹快步走过,马尾辫上别着崭新的蝴蝶发卡。
她耳后那颗淡褐色的痣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像枚未引爆的定时炸弹。